2015年6月24日 星期三

尋找尼安德塔人的人們——《尼安德塔人:尋找失落的基因組》



每個孩子都愛聽故事,給孩子們聽的故事通常不出兩種,一種是虛構的奇想,一種是過去的記錄,用很粗略的分類方式,童話和歷史構成了每個人最初的閱讀世界。在那些歷史故事中,科學家的生平和科學的發明往往是其中很大的比例,對於渴望了解世界、對事事物物都充滿好奇的幼小靈魂,再也沒有什麼比這些站在站知識前緣,努力解開世上每個謎團,用創新的發明改變世界的故事來得更吸引人了。

然而,隨著年紀的增長,當我們的目光不再純真澄澈,那些純粹科學的故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慢慢的不再吸引我們的注意,或許是真正走入「世界」之後,發現世界太大,理解到以多數人平凡的智慧很難為這個世界帶來什麼巨大改變,個人太渺小,專業的學科門檻讓科學成為令人昏昏欲睡的難解天書。科學家及其發現,成為與世隔絕人們與專門,只有極為特殊的例外,才能吸引人們一知半解的崇拜和注意。

總覺得近年來科學普及(popular science)的書寫,除了作為專業論文和普羅大眾之間溝通的橋樑,拉進兩者的距離外,更重要的任務是要喚起每個人心底那對知識的發明充滿興趣的孩子。

科學的故事,也如同所有的歷史故事一樣,「人」的因素往往是最吸引人的部分,雖然知識的發現是書的主體,多數讀者在閱畢一本書時,不見得都能理解那發現背後的奧秘,但卻多半會記得在那由未知到已知的歷程中,科學家和他的團隊所經過的種種。由帕波(Svante Pääbo)這位尼安德塔人基因定序研究的開拓者所親撰的《尼安德塔人:尋找失落的基因組》(Neanderthal Man: In Search of Lost Genomes)就是這樣一本以作為「人」的科學家為視角,去描述如何藉由DNA去研究消失的古人類尼安德塔人的故事。

這本書對尼安德塔人基因研究絕對有著由簡入深的專業敘述,細讀本書的科學敘述,不僅對尼安德塔人乃至對基因體及其定序這領域,有著完整的了解。但本書更吸引人的,其實是描繪作者如何投身這領域,以及最後獲得莫大成就的經過。作為一個原本可以成為醫生或投入更熱門領域的學生,因為自己的興趣而投入在當時幾乎沒什麼前景的研究領域,不斷地遭遇各種挫折與挑戰,同時也不斷地想方設法克服甚或超越這些挫折與挑戰,於起起落落之間,終於帶領整個團隊以及整個領域走向一條康莊大道;他個人的人生也隨著這過程,逐漸的完滿,找到了身心平靜的和諧。

這當然不是那種充滿勵志或新世紀氣息的書籍,學界的競爭是殘酷的,處處充滿著刀光箭影,即便可以預想結局,但在閱讀的過程中還是忍不住會提心吊膽。人們總刻板地覺得象牙塔是個較社會平和的封閉空間,卻不知在這封閉的高壓密室裡,往往搬演著比現實更為劇烈的角力。但任何一位翻閱本書的讀者,只需粗覽幾行,就可以感受那在文字之間所傳遞的熱情,不只是作者自己甚至他的團隊,而是構成學界每個人的熱情。因為有這份炙熱的情感,他們才能面對研究過程的種種打擊,才有辦法應付和他人競賽的壓力;最重要的,不會迷戀每個階段性的成功,勇敢的再往下個未知走去。是以,本書可以是科學的,也可以是以科學包裝,描繪著人們如何為理想獻身的故事。

這大概是那些科學故事,為何能吸引兒時的我們。科學永遠產生於好奇,沒有純然的熱忱是無法構成好奇心的,人能夠推進著人類全體的知識疆域,憑藉著正是這股對理想的投入與堅持;這也或許才是我們混濁的目光中所缺乏之物。

本書因為焦點放在尼安德塔人的DNA定序相關的科學和過程,書前王道還的導讀顯得十分重要,從人類學的角度對尼安德塔人的研究進行了梗概的描述,有興趣的讀書可以一讀。然而,如前面所言,即便對這些專業知識不感興趣的讀者,這本書都是值得推薦的,王道還在導讀最末寫到,「而追根究底,我們對他們(按:指尼安德塔人)的好奇,源自我們對自己的好奇。」同樣地,讀完本書,我們所理解的將不只是尼安德塔人的基因定序,而是一則關於「人」的故事。

(本文已刊登於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



2015年6月17日 星期三

殉道者和他的紀錄者--《哭喊自由》(Cry Freedom)觀後



在《歷史的反叛:1979年的奇異變革及其陰影》(Strange Rebels:1979 and the Birth of the 21st century)這本書中,將1979年視為形塑現代世界的關鍵年份,換句話說,即在指出經過60、70年代的能量積累,20世紀的最後20年呈現出不同戰後世界的風貌,形成了更貼近我們今日所身處的世界秩序。1970年代特別是最後的幾年,扮演著重要的轉型,不僅限於書中所舉的例子,而是更廣乏的全球現象,諸如臺灣的美麗島事件(1979),或又者本片《哭喊自由》(Cry Freedom)所描繪的南非平權運動,世界各地被壓抑的人們開始挺身爭取發聲的權力,他們所付出的犠牲、埋下的種子,於日後開花結蒂,直到當下依舊生長。

上世紀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對今日的人們而言似乎已是遙遠的過去,2010年南非主辦的世界盃足球賽一片歡欣鼓舞,到2013年曼德拉(Nelson Mandela)喪禮的崇敬,都好像表明著那種族之間的傷口已然成為歷史。但如是不公不義的存活並不遙遠,也不過才數十年的時間而已,在南非這樣的富庶大國,對族群的迫害公然進行,無數人以生命為代價,對抗著這以國家機器的力量所推動對膚色的歧視,許多奉獻的靈魂在承平之時逐漸被世人淡忘,也使得今日所享有的一切,變成理所當然的存在,忘記了這項成就背後的意義與普世價值。

本片主人翁之一Steve Biko為其中著名的代表,在曼德拉等抗爭先賢紛入獄,年輕的Biko接下他們遺留下的火炬,宣揚著黑人平權,提出那句著名的口號「black is beautiful」。他風趣健談,極富個人魅力,並企圖和白人社群對話,讓對方了解黑人的處境和追求,這樣開放的態度替當時激進、穩漸的兩種力量間,提供了平衡,號召了更多人的認同與投入,不分膚色。更重要卻又更不幸的,Biko所發揮的影響力來自於他的去世,如同其時南非無數的民權運動者,1977年底Biko在羈押的過程中喪命,官方的理由是常見的卸責說法之一:因絕食抗議而死。

殉道者故事需要紀錄者的保留和訴說,否則就只是另一則被官方抹去的紀錄,本片的另一位主角Donald Woods就是講述Biko生命故事的紀錄者,本片即是依據他的原著改編,作為一位白人記者,他和Biko的結識與交往改變了他的一生,他以記者冷靜的視角紀錄了他所熟知的Biko,是以本片沒有灑狗血的濫情場景,替之的是貼近現實產生的平凡重量。經由Biko,Woods走入了南非黑人的生活世界,了解他們受到的歧視和壓抑,和Biko等人所主張的平等究竟為何。尤有甚者,當公權力奪去了Biko的生命,迫使Woods從觀察者變成了參與者,為了讓世人知曉事實的真相,他也面對了國家機器的監控,必須想盡辦法逃離自己富裕安穩的日常世界,才能讓Biko的故事流傳,讓Biko的犠牲能換回應有的價值。Woods發聲的努力構成了本片的後半,也唯有透過這段經歷,Woods自己乃至觀影者才能明白,Biko一開始的邀約是多麼的沈重。

故事經由述說才能發揮意義,Biko的故事很快發揮了力量,使得他不會和其他受難者一樣,連喪生的真相都無法獲知。Woods的書《Biko》於1978年出版,吸引了世人的關注,並變成文化創作的題材,1980年知名搖滾歌手Peter Gabriel發表了歌曲〈Biko〉,經過數年的蘊釀1987年本片上映,人們對南非的種族隔離也日漸重視,形成來自國際的壓力,而後1994年的廢止,過程中原因當然很多,Biko和Woods的犠牲和付出絕對於中間佔有一席之地。

反觀差不多時間差不多步調由威權轉入民主的臺灣呢?各個層面過於迅速的流轉變遷,早已讓我們失去了持平理解過去的能力,今日人人膜拜的聖人很快成為明日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這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現實本來就打磨、考驗著人性,對那些被一面倒歌功頌德的人們,本就該懷著戒心。但這不表示我們應該放棄對過去的理解,更不該只用現下短淺狹隘的需求或立場,以扭曲、偏執的目光看待、利用過去。

我們或許不需要一部好萊塢電影來幫忙頌揚英雄,但每個人都應該懷著尊敬、開放的心,去追尋聆聽那些曾在島上發生的事。

這樣,也許有一天,我們才能擁有著類似Biko的傳奇可以訴說。

(本文部分內容已刊登於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



2015年6月5日 星期五

「語言」即「靈魂」──伊藤計劃、圓城塔,《屍者的帝國》



(本文已刊登於Readmoo閱讀.最前線

初翻《屍者的帝國》,難免會被裡面看似複雜的設定所嚇到,大量旁徵博引,參考經典科幻寫作文類,很容易以為這又會是本得在關讀時考驗腦力(或偷偷上網搜尋),迫使讀者必須不斷地與作者的博學洽聞相對抗的著作。

全書一開始,作者即架空了真實歷史的進程,以「屍者」的發明替代了十九世紀末新帝國主義給予歐陸各國的擴展。經由「靈素」理論,人類在死者的腦中植入了屍者程式,重新賦與了死者生命,而這些聽命於人,沒有自我意識的行屍走肉,提供大量的勞動力,無論在資源開採甚或軍事應用上,都扮演著吃重的角色。不僅只是顛覆現實,整本書的特色在於顛覆了無數的虛構,透過大量的引經據典,對其他小說中的人物加上或多或少的改寫添加,交織導出了本書的故事軸線。

以正反雙方的主角為例,本書的主敘者是來自《福爾摩斯》系列的華生醫生,僅取其前半生的設定,尚未赴阿富汗服役,自然也未曾遇上福爾摩斯,在本書裡反而先遇到了福爾摩斯在原作中於英國政府高層服務的兄長,被授於調查屍者「沙萬」(The One)陰謀的任務。華生所一路追逐的「沙萬」,為第一個被復活的死屍,即瑪莉‧雪萊筆下的《科學怪人》,他的創生不是科學家法蘭肯斯坦一人的傑作,而是數個秘密機構合作的結果,作為第一個由人類所復活的「亞當」,正企圖進行不為人知的實驗,這實驗將揭開屍者乃至所有生者存在的秘密。

這還是舉其大者而已,書中大小人物多半都可以追溯自他本書中,跨越交融。但這絕非為了增加閱讀難度或考據樂趣的安排,就如同書中遵循了許多科幻文類的書寫架構,不僅是為了創作的致敬或操弄而已。看似略顯炫技的書寫方式,提供的不過是一舞台,一個用論證辨析人類靈魂究竟為何物的試驗場。

透過如此龐大舞台的建構,作者們所追問的根本,就是區別人類獨特性、區隔生與死差異的「靈魂」究竟為何?人類生命的存在絕不只是肉體的存活,甚或只是基本的感知能力,如同被復活的屍者,不能稱為人類,僅是機械式受命的工具。需有某種難言的自我意識存在與覺醒,才能將人與世界上其他之物區隔,人才能成為人。如書中所討論,人身為物質界的一份子,但卻獨有靈魂的存在,如此得天獨厚的賦與,為何可能?又有何意義?

古往今來的各種哲學辯論,在本書中被用誇張但嚴肅的科幻手法所解答,留待有興趣的讀者自己解讀。要指出的是貫穿在本書一連串靈魂討論中的潛流,即是「語言」。無論物質或意識,一旦未經語言的書寫和紀錄,僅是轉瞬即逝的滄海一粟,無所謂的「存在」。如同歷史學的根本預設,實際發生的「過去」不等同於書寫留下的「歷史」,這樣的命題看似突顯了歷史書寫侷限,卻也說明了過去如果不經由文字形式的紀錄,即便真實發生也不會被世人所記憶,而未被任何人所記錄記憶之事還是否能稱得上存在呢?過去是由無數個人所建構,歷史只能記錄下少數,那些曾存在的生命在遺忘之中宛如未曾發生,那些被文字或其他形式所記錄下的則好似得到了某種程度上永生的可能。

再回頭看本書的對真實和虛構的各種顛覆反而成為了以形式為手段的主題呼應,因為對於歷史和小說中的人事物,身為讀者的我們只能透過語言和文字去理解,以改寫加以顛覆,其實就是以語言文字去改變這些或真或假人事物存在的面貌。如果語言是本書作者對人類靈魂或意識存在的理解,那麼經由對語言文字不斷的改編,絕非炫技或考驗讀者,而是對全書思考的體現。

倘若考慮到這是伊藤計畫的遺作,本書看似深奧的討論實則具有誠實的性格,是身處於生與死交界之人,直接而澄徹的思考,或許在去除科幻文類和眾多知識改編之下,這份真實感才是凝聚本書複雜故事的核心,也是深刻而動人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