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8日 星期三

已知死,焉知生── Ken Grimwood,《Replay 重播》

all dead

(本文已刊登於READMOO

古人云「未知生,焉知死」,但現實卻多半相反,對生命的理再深,死亡仍是未知;但也唯有透過死亡的永恆終結,「活著」這件事才具有意義。「永生」只是空洞的詞語,不僅不存於現實,一旦存在,必將剝奪生命的意義,讓生活本身變成夢魘。正因為生命是不可逆、一路前駛的單行道,活著才變成一場被人珍惜的旅程,但也必然注定滿載著懊悔和遺憾,千瘡百孔,讓人忘卻了生命本身的美好。

Ken Grimwood 的科幻經典《REPLAY 重播》企圖在這樣的現實上加以反轉,這部以反覆重生為主軸的小說,追問著假設人生可以反覆重來,會有怎樣的可能?

這樣的設定在即便在原著出版的 1980 年代末也稱不上新穎,是人性常有的想像。作者設定的巧妙,在於將主人翁每次重生的起點,都比前次往後一些些,更貼近死亡的時限。作者在開啟了一個無限循環的同時,又賦與了有限的終點,兩者間的衝突張力,構成了這則看似常見的科幻故事,引人入勝的吸引力。

故事敘述主角 43 歲時突然因心臟病倒下,但迎接他的不是死亡,而是重新開始人生的機會,恢復意識,已重回了大學時期的自己,憑藉著對「未來」的了解,開始截然不同的生活。然而,無論他如何小心謹慎,試圖避免死亡的來臨,總在一定的時間點面臨同樣的病發,陷入週而復始的循環裡。唯一不同的,每次復活都比前次在原本的人生軸線上(書中主角稱為第一世),晚上一定的比例。如是反覆之中,不知幸或不幸,主角發現自己不是唯一,在茫茫人海中,遇上了兩位和他一樣卡在時光齒輪之中的「重生者」,有人成為避之為恐不及的邪惡,有人則成為伴侶,一起在這無解的循環之中尋找意義與答案。

作者對於一世一世的描寫,其實體現常人所能想像重生後可以擁有的各種可能,或試圖改變,或絕望放縱,或只是單純的崩潰。在這無解牢籠之中,所有的嘗試,總歸來看,大抵仍是無奈與徒勞。隨著所擁有的復活人生越來越短暫,挫折感也越來越龐大,最終的結局為何,則有待讀者自行揭曉了。

對於一部完成於 20 多年前的作品,有些情節今日讀來或顯老套,有些安排則過於簡化,為了敘事的流暢犠牲掉許多故事複雜,無視合理與否的問題。試想人的一生中可以有多少的記憶與風霜,在一世世反覆重來後,能保有最初的記憶,根本不可能。然而這樣充滿「好萊塢感」的故事,仍有發人深省之處,如同最後結局所揭示,反覆的重生,但又具有界線的反覆,並非憑空虛構之物,而是人們日常生活的隱喻。每日由睡眠中清醒,雖然無法預知每件即將來臨的事,但不可諱言,多數人還是在一定軌道上運作,不可知與可知參半,只是我們太習慣這一切的運作,沒有重新啟動之感,任憑一日就這樣消逝,於驚覺時已滿佈遺憾。

換句話說,這一世世的駛向死亡的重生,正是我們一日日生活的寫照,週而復始。能否找得這反覆的意義?能否逃去悔恨的悵然?正逼問著每一個呼吸的人們。「已知死」的我們是否能得知「生」,是否有足夠豁達釋然的心態,去面對每日重來的人生光景,或許才是這本看似不可能的書籍,所能給予人們最寫實的提醒。



2015年10月26日 星期一

人皆自以為是--Jonathan Haidt,《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政治與宗教如何將我們四分五裂》

(圖片來自網路,若侵權請告知)


(本文已刊登於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部落格

《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政治與宗教如何將我們四分五裂》(The Righteous Mind: Why Good People Are Divided by Politics and Religion)一書,作者Jonathan Haidt以學術自傳的形式,討論他在道德心理學上的闡發。也因此在閱讀過程中有著不同於學術書或教科書的趣味,可以看到一位初入新興領域,一知半解的年輕研究者,怎麼樣一點一滴形塑自己的觀點和理論,經由實務的研究和實驗,不斷的轉變與修正,不僅為該學門提出了新穎的詮釋,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價值傾向及看待人事物的方式。

然而,容易閱讀並不表示這本書沒有嚴肅的訴求,事實上這本書所論的道德心理學,及作者所提出的見解,觸及人性最核心的本質,乃至人類社會和歷史所推動開展的方式。

本書分為三大部分,分別展示了道德心理學三項重要原理,並對應著三種不同的隱喻。第一部分為「直覺先來,策略推理後到」,意即在道德的判斷上,直覺其實先行,幾乎是即刻產生,在直覺的前提下關於道德的推理才後續補上,道德的推論是事後快速的建構,來合理化直覺判斷的策略技巧。核心的隱喻為「心智一分為二,如同騎在大象上的騎象人,騎象人的工作就是服侍大象」。騎象人指的是有意識的推理,只佔了百分之一,直覺、與理性無涉的大象才決定了一切。第二部分的原理為「道德不光是傷害和公平而已」,譬喻為「正義之心如同舌頭有六種味覺受體)。強調西方的世俗道德規範,大半只強調關切傷害和苦難,或者關切公平和不公,然而人們的道德直覺擁有更多複雜的層次,作者歸納為「關懷/傷害」、「公平/欺騙」、「忠誠/背叛」、「權威/顛覆」、「聖潔/墮落」、「自由/壓迫」等六類,並以此說明為何在美國當下的政治運作上,保守派能取勝的原因。第三部分的原理是「道德凝聚人心,卻也令人目盲」,中心隱喻為「人類是百分之九十的黑猩猩加上百分之十的蜜蜂」。該部分將人類的天性放在天擇的角度詮釋,擁有兩個不同的層次,一是在群體中的個體競爭,使人們有著為己的醜惡本能,另一面則是群擇的層次,凝聚力強的群體在天擇中具有優勢,人類在特殊的情況下,會放下自我為群體付出。「正義之心」在作者看來,是靈長類的個體心智加上蜜蜂的群體表面,人類具有利他的高層次天性,只不過所利者多半限定為和己身利益相切、分享共同道德觀的群體,對不同道者則採取了對抗或視而不見的態度。

如前述,本書作者文筆流暢有趣,內容綱舉目張,十分易懂,在閱讀上絕無困難,卻處處有著令人忍不住想掩卷休止,深呼吸之後才能繼續讀下的地方。因為誠如作者一開始所言,這本書或道德心理學的研究重點在於:「大家都應該要自知,自己其實是個自以為是的偽君子。」也因此,在筆者看來,如果僅用一詞彙形容本書,那麼便是「誠實」,而「誠實」的事物往往難以為人所接受的。

作者最後亦提供了正向思考這三種特質的方式,希望讀者能牢記,算是在惡狠狠揭開每個人假面之後的些許安慰。第一原理希望讀者能記得「小小騎象人坐在巨象身上」的意象,以這種方式理解自己的思考盲點,可以更耐心的對待不同意見的人。第二原理則要對道德一元論者保持疑慮,人類個體或社會都不是建構在某種一體適用、奠基於單一道德基本原則的觀點。道德雖非相對,但理應是多元的。第三原理則希望讀者記得自己大腦裡有「蜂巢開關」,人性雖然自私,卻有超越自利的能力,融入團體。人之所以會被政治和宗教所區分,關鍵即在於人類心智所需的團體感,在加上以直覺出發,往往難以溝通,但很難並不等於不可能,認清自己的「正確」和「正義」只是自以為是的建構,或許是和他者對話的起點。

這道理十分明確,但要做到還需要很長時間的練習和克制,別的不說,當你在閱讀本書時,對書中所這表示贊成的當下,腦中所浮現生活中的例子,有多少是對自己的反省?又有多少是他人的指責或嘲笑?是要破除自己的「自以為是」還是他人的「自以為是」比較多呢?

小心,那心底的大象早已偷偷的蠢動。



2015年10月9日 星期五

Mötley Crüe ,〈You're All I Need〉



還有多少Mötley Crüe的歌迷存在?至少在我週圍一個也沒有,畢竟是正處於生涯下坡的樂團,七年沒有發行專輯,樂團的凋零和支持者的減少本來就是必然的正比。

所以當他們宣佈2015年是他們最後的一年,在十二月日本的演出將是他們生涯的最後現場時,其實沒有激起太多的回響。事實上,比起他們即將結束,原來他們還在持續活動中的事實,反而更令人驚訝。

我其實不覺得他們已走到了盡頭,多年未有成果自然是事實,但倘若已1989年《Dr. Feelgood》時,主唱Vince Neil的離團為前期,之後John Corabi暫時代班、Neil的復歸直到今日為後期,後期的創作能量和實績在我看來並不比前期遜色,有些歌曲甚至超越前期,敗只敗在時代已沒有留給heavy metal(或言hard rock、glam metal皆可)太多的空間,上世紀80年代的榮光,已然結束,無法強求。

像MC這樣具體宣佈句號,或許還是種幸福,有太多的團只是苟活,或者在不知不覺中消失。

我永遠記得和他們的初識場景,就是〈You're All I Need〉這首歌。

那是一張重金屬情歌合集,是自己人生最初所買的幾張CD之一,靠著每天餓肚子省下的便當錢,在公館兄弟唱片買的。

在那資訊不如今日流通的時代,急於想了解西洋音樂的卻又沒有錢的自己,最常做的就是泡在唱片行裡一張張看著CD或卡帶的側標,吸收訊息,想像著裡面的音樂。當時公館的三大唱片行:玫瑰、分列汀州路兩邊的宇宙城和兄弟,是自己最常報到的店家。

兄弟大概是我最不能理解的,明明那麼小的店面,卻從來不曾趕過我這一看就知道沒有消費能力的國中生,甚至不曾讓我有過任何一絲的壓力。最有印象的店員是一位行動略顯不便的男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在那狹小的空間,哪怕滿是客人的熱門時段,他也從來不曾給我臉色看,小心的從我身旁走過,好像害怕打擾我似的。

好不容易存了一筆錢,但在唱片行裡卻陷入了迷惘,我已經忘了原因,那次卻執意一定要買張CD,而不是錄音帶。或許是要宣佈自己已經長大,不再是聽卡帶的小鬼了(但其實之後還是一路聽卡帶到了高中)。然而300多元對當時的自己來說真的是筆大數目,在唱片行左挑右選了半天,最後決定貪小便宜的買了這張合輯,應該是臺灣自己盜版,收的歌曲多,價格又便宜,而且既然是情歌合輯,也都是些能上排行榜的「金曲」,從各個面向上看,都是很合的選擇。

就這樣,買下我在兄弟唱片的第一張CD,是心理作用吧,總覺得結帳時那個男店員對我露出欣慰的微笑。

回去一聽,果然是情歌合輯,每首歌都充滿著暢銷的旋律,對〈You're All I Need〉這首印象頗深,Neil尖銳的嗓音實在太有特色,而且望名生義,這樣的歌名也很符合情竇初開的國中生需要。

然後翻開專輯內附的歌詞,有英文和中譯兩張,還不用中譯,即便以當時的英文程度(現在其實也沒差多少),也是讀得嚇到屁滾尿流,發現和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樣,這歌的內容是在講將因為愛不到而將對方殺害的獨白。這種強烈反差,讓我馬上成為他們的歌迷。倒不是說我贊同或擁有類似的反社會傾向(至少沒有表現出來),而是那種硬要和大家不一樣的反骨心理,既然每張專輯一定要有一首抒情歌壓軸,那就硬要加點不一樣元素的態度。到更久之後才知道,這歌背後的八卦,當時Nikki Sixx的女朋友和肥皂劇演員Jack Wagner出軌,該演員出過一首暢銷歌曲叫〈All I Need〉,於是Sixx就故意主導了另一首完全不一樣版本的〈All I Need〉,表達嗆聲之意。沒想到團員們都覺得十分有趣,就把這首歌給錄出來了。無論如何,都顯示著對主流的刻意違逆,形成某種判道離經的堅持甚或惡趣味。

這份反抗的態度或壞小子的形象,無論在音樂呈現或在私人行為,都成為Mötley Crüe的註冊商標,使他們能與眾不同,因為說到底,重金屬甚或搖滾樂所要傳達不是悅取的音符,更重要的是反抗的精神,也許會走向為反叛而反叛的脫序混亂,但比起被主流價值所馴服,或於歲月消耗中衰老,後兩者對音樂的傷害或許更大。Mötley Crüe大概就是最極端的例子。

在搖滾的世界,你可以改變反抗的形態和位置,但不能選擇溫馴的投降。

即便我已不再是那青澀的國中生,世儈和算計早成為日常,但我仍如是相信。

是以,這樣結束也不算太糟,我總猜想這麼長的空窗期,或許原因便在於出於大環境或個人因素,他們無法再盡情「使壞」,一旦無法再叛道離經,Mötley Crüe的音樂也失去了存在的立足。

當壞小子無法使用壞,也只能用歡慶的方式和大家說聲goodbye。

I loved you so, so I put you to slee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