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5日 星期六

《金爆內幕》:真實和虛假的黃金夢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改編自真人真事」這點長期以來是電影(特別是好萊塢電影)愛用的宣傳標語,這些奠基於現實世界的真實事件,總是讓人體會「現實」往往比「虛構」更為離奇,要怎麼把各種光怪陸離的事件,變成一個別具涵意,又不會改編的太過火,一不小心毀了整起事件(甚至是歷史)的面貌,這就是這些改編劇本和改編電影,在真假、虛實之間遊走的功力。這回要說的電影《金爆內幕》(Gold)吸引人之處,正是它遊走的步伐有美妙之處。

《金爆內幕》改編自1990年代初期加拿大投資客大衛.瓦修(David Walsh)成立Bre-X礦業公司的詐騙案件,事件梗概大體被電影全數保留,當年發生的事件大概是這樣的:大衛.瓦修在公司經營不善、瀕臨破產的情況下,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態,赴印尼,夥同地質學家約翰.費德霍夫(John Felderhof),用最後的資金在印尼進行金礦挖掘。數月後,當地負責探勘的經理-麥可.德古茲曼(Michael de Guzman)傳回找到豐沛金脈礦藏的捷報,這下子不得了,挖到黃金一事立刻成為市場話題,原本一文不值的Bre-X股票水漲船高,股價上漲近千倍之多,包括印尼政府在內的大小投資者,都想分上一杯黃金羹。想不到,兩人所發現的金礦被揭穿為假冒,公司股價隨即崩盤,探勘經理德古茲曼在移動中,從直升機上墜落,疑似自殺。Bre-X公司蒸蒸日上、童話般的採礦事業,一夕翻轉,成了一樁坑殺了無數投資人的詐騙事件,並留下諸多未解的謎團。

這事件本身滿是戲劇性,充斥著人性的爾虞我詐和商業世界的紙醉金迷,只要稍加更動,即能拍出一部類似《華爾街》(Wall Street)、《華爾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類型的電影。但《金爆內幕》想要傳達的更多,不打算讓這個故事只淪為詐欺奇案,反而把故事說成一個關於追求夢想、努力保護夢想的泡泡的故事。

《金爆內幕》將場景搬回了美國,馬修.麥康納(Matthew McConaughey)飾演的主角是採礦公司的第三代負責人,祖父是遠赴西部淘金的採礦人;父親則是成立了採礦公司,一手讓公司成長茁壯;這一切等到主角接手後,只剩一連串的挫敗和沒落,公司淪落到只能借用酒吧辦公,負債纏身,四處吃閉門羹。心愛的女人雖然不離不棄,但也忍不住勸他放棄,改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放棄採礦和振興家業的理想。

艾格.拉米瑞茲(Edgar Ramírez)飾演的另一主角則是實際在山野中挖掘的採礦人,曾在年少時發現大規模的銅礦,名聲顯赫一時,但那已是昨日黃花。現在的他被視為過氣,他的採礦理論為學界所嘲笑,在沒有贊助的情況下,難以再有證明自己的機會。一個礦業商賈、一個礦業學究,狼狽落魄相當,所以兩人相見之後,一拍即合,除了骨子裡都流著開礦著的血液(高喊著我要成為挖礦王!),也都想要追尋人生的逆轉。為了這場豪賭、為了呵護早就支離破碎的夢想,不惜走入謊言世界。

這條敗者逐夢的歷程,成為電影添加的虛構軸線,與現實相對,將淘金世界切成兩條不同的劇情線:一邊是在印尼山野間,與大自然和命運無助對抗的,一邊則是在金融市場,想方設法想賺取利益的大小散戶;一邊追求的是象徵理想的黃金,一邊則是代表數字遊戲的金錢。雙方殊途,有時重疊,比如電影中那酒池肉林的奢華生活,滿溢著金融泡沫的膏梁錦繡;有時迥異,譬如主角在片中的獲獎感言,雖然生活滿佈銅臭,但仍是字字真誠,用雙手於土地中挖掘濾出那閃爍的金屬,這終究和財富數字的高升漲跌,有決定性的差異。不管何者,都在真實事件的高牆前等著苦澀的結局。

現實中未解的謎團,在電影中大量消去,透過虛構的解釋,在架空的情節下給予更多反思的空間。這個作法,讓電影文本不流於責難或是宣導性現代寓言,導演致力於刻劃逐夢者和逐夢失敗者,訴說著追逐夢想背後的殘酷,也不跟你高唱勵志歌曲,或是灌輸不食人間煙火的童話結局,整部片子處處充滿著血淋淋的肉搏,和隨時隨地、無所不在的道德考驗。
導演和共同編劇史蒂芬.葛漢(Stephen Gaghan),曾為《天人交戰》(Traffic)編劇和《諜對諜》(Syriana),在《金爆內幕》之中再次證明了自己駕馭文本的精湛能力,他一慣不慍不火的調性,穩健地擴充了真實事件的侷限,將這則容易失之浮誇的情節呈現給觀眾。全片的靈魂馬修.麥康納自從2013年《藥命俱樂部》(Dallas Buyers Club)奪下金獎影帝之後,星途大展,與其說在演技上有什麼突破,倒不如說找到適合自己發揮的片型和模式。好演員有很多種可能,不必非得演什麼像什麼,馬修則是替自己擅長的戲路,在不同的舞台上找到揮灑的空間。

《金爆內幕》也確實是替他量身打造,以本片虛構的程度,他為了這片子,以秃頭造型示人、也特地增重,事實上對比大衛.瓦修本人,這個造型顯然是屬於「虛構」的部份。這個設定的目的也顯而易見,除了為了表現這個失勢礦業大亨的境況之外,也是個不錯的宣傳點,就和《瞞天大佈局》讓蝙蝠俠(克里斯汀.貝爾)飾演禿頭、挺著大肚子的角色一樣,絕世帥哥變成胖禿子,就是個奇觀,這也對獎項競賽有一定程度的幫助。無論如何,都說明了一位成熟演員經營自己的演藝生涯,努力讓自己發火發熱。

話說回來,這部電影的所有宣傳,都大大地強調啟發本片的真實事件,「真實」有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更何況是如此荒誕離奇的「真實」。然而本片最引人省思、扣動人心的,反而是那與「真實」完全無涉的「虛構」層次。「虛構」比「真實」更貼近現實,這也是為什麼一則好的故事,必須踩著優雅、暴烈、翩飛的步伐,遊走於真假虛實之間了。



2017年3月22日 星期三

《關鍵少數》:如何在激烈的時代說一則膚淺童話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第一位非裔美籍太空人是圭恩.布魯福德(Guion Bluford),他首次執行任務是1983年;距離美國首位太空人艾倫.雪帕德(Alan Shepard)1961年執行任務,已超過20年。第一位非裔美籍女性太空人則是梅.傑米森(Mae Jemison),她執行任務是1992年,距離1983年美國首位女性太空人莎莉.萊德(Sally Ride)也間隔近10年。若提及1963年蘇聯女太空人范倫蒂娜.泰勒斯可娃(Valentina Tereshkova)於1963年獨立航行的壯舉,更是推遲了近30年。
太空探索是集眾人之力的事業,從發明、計畫、建造載具到執行,過程的每顆齒輪都一樣重要,儘管太空人總是吸引最多目光。探索宇宙是冷戰的武器之一,在那個太空大航海時代,太空人被視為民族英雄,背負著國家榮耀和科技實力的炫耀。1960年代開始發展的太空探索計畫,象徵著現代性別、種族史和冷戰歷史的發展路徑。

先是男性(1961年尤里.加加林)而後是女性,接著在1980年在冷戰蘇聯連結盟國的策略下有了第一位亞洲的太空人-越南飛行員范遵(Pham Tuan),非裔美籍和女性非裔美籍太空人的出現也是80、90年代才出現;直到冷戰的尾聲,1990年日本的新聞記者秋山豐寬成為第一位登上太空的日本人(正職的太空人則是1992年的毛利衛),而中國的太空人楊利偉則到了2000年之後才成行。我們先得對這一段自戰後到冷戰,接緊著蘇聯瓦解、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強權,乃至於21世紀中國崛起的歷史有了初步的認識,然後才能清晰地看見《關鍵少數》這部電影在性別、種族和近代史發展的的立場和位置。

前頭所說的這一連串的太空發展史(不只是單就美國的成就),正也是這部講述1960年代,三位非裔美籍女性數學家,凱薩琳.強森(Katherine G. Johnson)、桃樂絲.范恩(Dorothy Vaughan)、 瑪麗.傑克森(Mary Jackson)如何克服種族和性別歧視的電影《關鍵少數》(Hidden Figures),不曾(一大部分也不願)提醒觀眾注意的事。

美國總統甘迺迪在1962年發表的登月計畫演說,這是冷戰時期,美蘇太空競賽中經典的演說之一。

美國的太空戰略,在約翰.甘迺迪(John F. Kennedy)總統有心安排下,巧妙地將太空計畫與美蘇太空競賽以及民權之爭結合在一起。在這個探索太空為表,安內攘外為裏的策略下,1960年代美國太空總署(NASA)開啟了一系列雇用南方有色人種的計畫,聘用大量的非裔等不同種族的科學家,1967年終於有了第一位選入太空人培訓的黑人飛行員羅伯特.勞倫斯(Robert Lawrence),遺憾的是他在同年在空難中罹難,未能完成夢想,也推遲了黑人太空人在宇宙中的身影。

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是整個結構盤根錯結、根深蒂固下的產物,想憑單一機構推動改變,若只是做做樣子的樣板,終究會面臨各種考驗,這個問題至今難以解決,更別說太空事業這類門檻極高的事業。如同片中提及的,這需要教育體系、社會氛圍、職場等等的配合,我們試著想想這個故事的時間點,羅莎.帕克斯的公車抗爭在1955年發生、塞爾瑪遊行則到了1965年才發生,《關鍵少數》的故事則是發生在這個反抗歧視的緊繃情緒之中,第一波的抗爭未成、第二波的抗爭未起的階段。在反抗歧視的普遍意識尚未發展完全,即便政府投入了初步的改善政策,但行政部門和社會結構尚未跟上變革,要想解決歧視問題可不是單單拆除幾間廁所(當時還是有色人種與白人不共用廁所的時代)就能搞定的事情。

歧視的構成牽連廣泛、緊密交織的共犯結構,單一個人或單位即便有再大的改革意願,終究只能選擇迂迴的漸進。就電影而言,透過具有虛構意味的電影故事去討論現實,難免陷入以偏概全的毛病;奠基於電影的評論者能夠批判的還是電影敘事的問題。

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的兩位重要的領袖人物,金恩博士(左)與麥爾坎X(右)。
《關鍵少數》的故事反應了好萊塢溫和、保守的種族論述,2011年的電影《姊妹》(The Help)呈現的民權運動前的社會面貌,或是2013年的電影《傳奇42號》(42)講述棒球場上傳奇運動員傑基.羅賓森(Jackie Robinson)的故事,都有類似的敘事路徑。這些電影討論的雖然是美國社會內部最根本的不安源頭-那至今日仍然無解、不時會爆發的黑白衝突,敘事上卻選擇拔去兇牙利齒,以溫馨、溫情的口吻,以及英雄主義的方式,鼓舞著「溫和」的改革故事。

這種敘事的差異也和歷史有具意義的映照,即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和麥爾坎X(Malcolm X)兩條路線的選擇,對比於《逐夢大道》中的反覆折衷,這些故事所捨棄的一部分現況和基進,突顯了情感和鼓動情緒,使得電影落入訴諸政治正確的格套,一旦一部作品,可以用「政治正確」四個字概括,那麼就註定乏善可陳,成為退步的廢墟。

這三位進入NASA不凡的女性,致力於體制內改革,這當然是多數人都會選擇的路,按部就班,慢慢推動、配合著時代的進程,這題材自然有訴說的必要,畢竟這是屬於你我這樣凡人的故事。但「平凡」並非「平板」,片中大小衝突一切都化解地如此順利、理所當然,在那民權運動對立最尖銳的年代裡,電影裡有意無意地輕輕帶過,連帶也讓三位女主角爭取自身權力的舉動,失去了歷史的重量,她們所面對的壓力和煎熬,被壓縮成一則膚淺的童話,抺去了他們處境的艱難。這個文本缺失,使她們變成了一群需要白人施恩的人們,無論是NASA的上司、法官或太空人,就如同《傳奇42號》裡白人球團老闆(哈里遜.福特飾演)一樣,最後若非他們拍板定案,所有的付出似乎皆是徒勞。

在這種強調真人真事改編、完全依照歷史步調的影片,不扭曲事實是基本要求,但最重要的是在有限的2個小時裡還原複雜的歷史,《關鍵少數》或許就像製作人之一菲瑞威廉斯(Pharrell Williams)的歌曲一樣悅耳動人,導演西奧多梅爾菲(Theodore Melfi)也在片中發揮他在《歐吉桑鄰好》(St. Vincent de Van Nuys)中的小品抒事功力,但面對這樣一部需要反覆追索,才能看出全貌的沈重議題,本片的結果無疑是徹底失格。

除此之外,這部電影除了涉及種族議題之外,理當潛伏著更激烈的「性別歧視」的主調,無論在黑人社群或者NASA內部,具有能力的女性要如何跳脫層層的枷鎖,都是一項巨大的挑戰,片中也稍稍觸及了女性本身也可能成為枷鎖的一部分,兼具被歧視者和歧視者的雙重身份。但在片中,這些複雜衝突被好壞二分法輕易帶過。主角作為走出50年代美國傳統家庭進入職場的職業婦女和單親媽媽,我們在故事中看不到太多的難處,反而像一群18、19歲、不諳世事的青春少女般,談著童話般的戀愛「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對比於今年另一部奧斯卡提名的《心靈圍籬》(Fences),劇作家奧古斯特.威森(August Wilson)透過簡鍊的人物和場景,便刻畫出黑人自身和家庭所面臨的內外張力,讓人不斷咀嚼、反思;《關鍵少數》處理的則是三位傑出女性的一生,卻只能交出一幅令人過目即忘,訴諸溫情而無法思考的廉價成品,功力的高下自不用多言。本片體質不良也罷,臺灣片商竟將片名Hidden Figures,被「隱藏」的寓意譯為「關鍵」,那麼連最後一絲反思的空間也消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