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9日 星期日

It's better to fade away than burn out.-- 論Layne Staley及Alice in chains的專輯《Dirt》




十年,一個難以界定的刻度,對一個嬰兒而言,十年是漫長的,包含從誕生到成長至開始迎接生命挑戰的所有童年回憶。對一個成年人,十年是短暫的,在週而復始、庸庸碌碌的生活之中,時光就這樣由充滿期望的未來,瞬間變成了遍佈悔恨的過去。而對一個已死之人來說,十年無論漫長或短暫,都已無關至要,就只是遺忘。這當然只是就多數人而言,在茫茫人海之中,三不五時總會有人可以打破這些慣習的平凡,發綻出非凡的光芒。如何面對生命中這數個十年,賦與其價值,或許便是界定凡人和偉人最大的差別所在。一轉眼,Layne Staley已經離開我們十年的時間了,在理應蓋棺論定的時刻,他究竟處於哪一端,卻似乎仍無定論。

這當然是個難以功允的論斷,死忠樂迷如我輩,在Staley離去的瞬間,心中某著巨大的部分也隨之碎裂。但在現實的人世間,不過又是一個嗑藥過度的搖滾歌手,他甚至還不是死在最受世人矚目的高峰,那種死於在鉅變頂點的英雄人物。

必須很殘酷地說,如果換個時間點去世,也許Layne Staley的死亡就會被賦與完全不一樣的意義。更具體地說,他如果在92年《Dirt》發行後的兩三年間去世,那麼也許今日戴在Kurt Cobain頭上的桂冠,可能就會有Staley所取代,至少足以共享著那虛偽廉價的所謂傳奇光芒。

1992Alice in Chains發行了《Dirt》專輯,是他們大放異彩,一舉征服主流市場的傑作。從1991年開始,搖滾樂便進入了劇烈而重要的轉變期,影響之鉅,改變了一整個世代對音樂的理解。1991NirvanaPearl Jam發行了各自的第一張專輯,正式宣佈了一場革命的開始,於地下積蓄已久的能量,一湧而出,已復古為更新,要和因商業而萎縮、單調化的樂壇絕裂,另類將取而代之成為主流。這股或被稱為Grunge RockSeattle sound等等名稱的改革運動,如果說在91年先由兩大樂團開了宣式意義的第一槍,那麼92年便是這股力量是否延續關鍵,如果沒有後續的能量,那麼就只是兩個樂團各自的點的突破,無法帶來長遠而根本的改變。很幸運的,事後證明這個風潮,絕不是NirvanaPearl Jam的耀眼短跑,而是一棒傳遞一棒的接力賽;不是一二奪目的亮點,而是一波摧枯拉朽的浪潮。

這股風潮的推動,Cameron Crowe執導的《Singles》(1992)絕對是其中的關鍵之一,這部描繪一群居住在Seattle年青人的愛情喜劇,大量加入Grunge Rock的元素,舉凡SoundgardenAlice in Chains等樂團都紛紛入鏡,Pearl Jam的團員更直接參與演出(其中盯著電視介紹蜜蜂生態的片段,堪稱該團從影生涯的高峰。)。不僅如此,該片的原聲帶更展現出Cameron Crowe一貫無人能敵的音樂品味,收錄了Alice in ChainsPearl JamSoundgardenMudhoneyScreaming TreesThe Smashing PumpkinsPaul Westerberg……等人的作品,讓這些新興的音樂勢力,可以浮上檯面,廣為人知。無論影片或原聲帶,Cameron Crowe捕捉並傳遞了一種音樂和生活的態度,為Seattle sound的浪潮訂立了基調。該原聲帶收錄了Alice in Chains的〈Would?〉,成為該團在主流市場所發行的第一首單曲,同時也是該團迄今賣作最佳的作品。這首獻給Mother Love Bone主唱的歌曲,透過Layne Staley那渾厚而又絕望的嗓音,搭配上吉他手Jerry Cantrell獨特的合聲,形成一種混合了困惑、憤怒與不安的情緒。這樣一首出色而成熟的單曲,揭露了其後專輯的大致風格,也因為該單曲的成功,讓這張專輯得到了世人所重視,迅速成為Seattle sound風潮的重要里程碑。

和〈Would?〉相比,《Dirt》裡的歌曲無疑更為劇戲化,充滿了經心雕琢的轉折與張力。專輯承襲了該團自第一張專輯《Facelift》以來一貫的負面能量,不安、憤怒、恐懼,以及血淋淋的自毀情緒,從開場曲〈Them Bones〉那哀嚎的開始,一直到最後的〈Would?〉開始,AIC便一點一滴的將人拖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讓那股黑暗緩慢卻十分有效率的,從毛細孔一點一滴的滲透,直到它侵蝕融入聽者每個細胞中,喚起心底巨大的陰暗,與之共嗚與之共舞,由外而內由內而外,不知不覺中,聽者不再是和黑暗對抗的他者,聽者本身即化為黑暗。這很大的部分要歸功於AIC對音樂的經營,藉由StaleyCantrell兩人主唱線相互搭配,以及高低迭起充滿戲劇張力的音色,一氣呵成了串起了近一個小時的負面能量。也許該專輯還稱不上是張「概念專輯」(concept album,老實說,我也不知到底什麼樣的專輯才能配得上如此的稱號),但一致而強烈的風格,使《Dirt》不僅超越AIC自己,更有著高出於同輩的成熟。令人忍不住聯想Black Sabbath的經典《Vol. 4》,這張專輯也是BS歷年專輯中最具通貫性的作品,在看似各自獨立的歌曲中,卻有著難以明言的連續因子,一步步將人導引至無法呼吸的深淵。而AIC於歌曲中常見的轉折,即將快慢不同的節奏和曲調於同一首歌中呈現,形成一種快慢快(或慢快慢)的三段式曲式,也是BS常使用的手法,如《Vol. 4》中的〈Wheels Of Confusion〉和〈Snowblind〉,或其後《Sabbath Bloody Sabbath》專輯的同名單曲,都是極具代表性的例子。總而言之,如果Seattle sound的成功是跳脫1980年代過於向商業傾斜的音樂調性,重新於更早的過去去尋求活水源頭的話,那麼AIC無疑補上6070年代重金屬陰鬱深沉的側面。

這絕不是說《Dirt》這張專輯,沒有任何的原創;他們挖掘了先賢的長處,譜上了自己的色彩。如本文已反覆指出,Jerry Cantrell的吉他音色、Layne Staley的嗓音、鬼魅寂涼的合音、突兀猝然的變奏……等等原素的結合,形成了Alice in Chains獨特的音樂風景。最關鍵的,仍在於可以將這些音樂元素統合於一的絕望感,一種瘋狂、自我毀滅的情緒。這張專輯宛如一個對人世、對自我厭惡至極的狂人在喃喃自言,有時躁怒,有時悲傷,即使有稍稍可以喘息的片段,都只是為了下一刻將自己剖肚開腸的預備。將每一首的歌詞放在一起,便成為一場令人難以直視的自我毀滅之旅,一封最完美的遺書。開場曲〈Them Bones〉將自我比擬成深埋於墓中的枯骨,人生最後只能面對孤獨的朽壞。〈Dam That River〉則敘述了無法停止的對抗與憤怒,一次次的回擊最後卻只能用自我安慰的方式逃避。〈Rain When I Die〉則再度應用了埋葬的意象,生命只是苟延殘息,死亡則是唯一的、對大家都好的解答。〈Sickman〉則是對瘋狂心靈的摹寫,黑暗與瘋狂是構成人之所以為人的核心之一,不斷的進化,沒有人能夠逃離。〈Rooster〉則提及了自我毀滅、藥物,以及絕望,死亡是解脫,卻是無法輕易觸及的幸福。〈Junkhead〉則是藥物成癮者的心聲,人世間的一切成就和追求都是虛偽的幻象和痛苦,那些道貌岸然指責毒鬼的衛道人士,只是不願看清現實,一旦願意踏出那一步,必然會做出一樣的選擇。死亡、自我毀滅再次於專輯同名曲〈Dirt〉中出現,懇求那些高高在上,讓人自慚形穢的完美人們,能夠給自己一個痛快的了斷,令那像泥濘般低賤的自己回歸塵土。〈God Smack〉則描繪使用毒品過後,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樣態,然而再多的藥劑也無法讓人解脫,除非是死亡在終點等待。〈Angry Chair〉則分享著與〈Sickman〉相同的瘋狂,狂者被困陷在憤怒的座椅中,只剩牆上的倒影和無盡的絕望,啃食著謊言,等待著毀滅自己或傷害他人。〈Down In A Hole〉則是這場旅程的盡頭,再度懇求人們把自己像螻蟻般埋藏於深深的洞中,因為那是唯一合適的場所,於其中反覆面對欲飛不能的絕望。〈Would?〉則是這場旅程結束後的反饋,透過一連串的質問,總結了此前所有的黑暗。

這種獨特的自我毀滅感,成為了AIC的特徵,對比同期的NirvavaPearl Jam,有著極大的差異。後者是帶著批判的目光凝視世間,底層仍是巨大、溫厚的熱量,希望能推動世界的改變,這種人道主義的關懷傾向,越到後期越為明顯。Nirvava這是瞬間的狂亂,是厭惡、毀滅等等負面情緒在最高壓力下所凝聚的結晶,無法加以控制,在剎那之間完全爆發,僅留下遍地荒原。AIC不像Pearl Jam那麼堅強,也不像Nirvava那麼劇烈,倘若Pearl Jam昭示著「five against one」的決心,Nirvava的音樂風格則像Cobain在遺書中引用的「burn out」般沒有後路,那麼AIC則選擇了另一條道路「fade away」作為自我毀滅的方式。是以,當Cobain選擇一槍了結自己,Staley則選擇了和自我隔絕,和所有的人決裂,於毒品中放逐自己,一直到自己無法負荷為止。

當然,Staley個人命運並不能完全等同於AICAIC的故事並沒有那麼簡單就完結,在《Dirt》後,他們還發行數張EP和現場,以及一張同名專輯,但因為Staley藥物的問題整個樂團,只能維持檯面上的和諧,私下已分崩離析,《Dirt》那種在音樂和情緒之間的平衡完全傾斜,無法再發散相同的能量。接下來便是2002Staley的死亡,那是完全不英雄式的死法,在失聯兩週後,於他的寓所找到了他那受盡病與毒殘害的遺體,關於他死前的故事眾說紛紜,但總不開孤獨與毒品。然後2009年,在大家沒有意料到的情況下AIC宣布復出,找來了新主唱,繳出了張頗具質感的專輯,但樂迷都知道,這已經不再是AIC了,因為如是真誠的自我毀滅是無法複製,僅能被執行的;而失去了這股巨大的黑暗,AIC的音樂也就失去了最核心的要素。

最後,我想以Pearl Jam獻給Staley的歌〈4/20/02〉(Staley離去的日期)結束這篇我也不知道是否離題的文章,不論是Layne Staley或當年AIC的支持者,想說的大概也就都在其中了吧。要特別提出這首歌裡的一個觀察,在當年Seattle sound的眾多主唱中,Layne Staley的聲音是最常被模仿的,今天當大家提及所謂Post-Grunge樂團,通常都有著近似Staley的聲音,也許他無法像Kurt Cobain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徵,但他和Alice in Chain所留下的遺產,或許才是真正被延續著的。

Pearl Jam,〈4/20/02〉:
So all you fools
Who sing just like him
Feel free to do so now
Cuz he's dead

Using, using, using
The using takes toll
Isolation
Just so happy to be one
Sad to, sad to think
Sad to think of him more

Lonesome friend, we all knew
Always hoped you'd pull through

No blame, no blame
No blame, it could be you
Using, you can't grow old using

So sing just like him, fuckers
It won't offend him
Just me
Because he's d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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