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0日 星期一

如何讓學生愛上歷史教科書?──《老師的謊言:美國高中課本不教的歷史》書評

 (本文已刊登於「獨立評論@天下」,標題為該論壇編輯所加。)

美國知名社會學、歷史學家James W. Loewen的經典著作《老師的謊言:美國高中課本不教的歷史》(Lies My Teacher Told Me: Everything Your American History Textbook Got Wrong)終於有了繁體中譯的版本;該書以十數種不同的美國高中歷史教科書為對象,進行比較,指出美國歷史教育的盲點。首次出版於1995年,於2007年改訂再版,兩個版本的差別除了評比教科書的數目差別,另外也加入了諸如九一一恐怖攻擊、伊拉克戰爭等新近事件。

雖然這本書有著聳動的書名,絕不等同於世面常見的、以指出歷史教科書內容不足或偏差的讀物。本書當然包含了這部分,但作為一社會學者並曾親自參與歷史教科書的編寫,在講述被歷史教育所掩蓋的歷史事實外,作者無疑想傳達更多。如同在諸論開宗明義地表明,歷史教科書之所以無法吸引學生興趣,其中一項關鍵因素,在於細節的充斥:「史實無人記得,因為它們只是一條接一條的紀錄而已。教科書作者通常傾向於讓讀者見樹、見枝,卻忽略了要讓他們見到值得記憶的「林」。教科書扼殺了意義,因為它們掩蓋了因果關係。學生讀完歷史教科書後,無法連貫地思考社會生活。」是以,我們可以相信作者寫作本書的宗旨,絕非提供更多的「樹」,更多細瑣零碎的史實或資料,或著立異鳴高的秘辛與翻案。本書所關注的,是從結構式的大角度去思索,教科書書寫偏差的原因,以及為何無法吸引學生的興趣。

造成偏差的原因,對歷史解釋的觀點,即所謂的「史觀」佔了很大的原因。作者提出了數個深具影響的觀點,諸如歐洲中心史觀,即從白人殖民者的角度去看待對美洲原住民的侵略,以及黑奴的買賣與壓迫,合理化了加害者的行為,掩蓋了被害者的處境。又或者如英雄或偉人史觀,將教科書裡面的人物給予英雄或偉人式的書寫,只突顯他們生命歷程的某些面向,成為某種價值觀下的完人,忽略了人一生的複雜,產生片面化的詮釋。

除上述兩者,另一個影響教科書內容的史觀為單線的進步史觀,也就是視我們歷史為落後到進步的過程,我們所身處的時代相較於過去是最進步的階段,將當前的各種爭議予以抹去,也連帶使歷史和現實脫離。此外,視歷史為臻於完美的思考,是單線的脈絡,各時期的不同聲音,也都會予以淡化甚或無視,只希望為維持漂亮、簡單的前進軌跡,避開任何爭議。時間離當代越近的史事,在教科書的記載反而越簡略,隱惡揚善的企圖造成了新近歷史的消失。

本書花費大半的篇幅,討論各式各樣史實的教科書紀錄,所希望彰顯的即是上述各種詮釋觀點所造成的偏差;這些偏差帶來了反效果,不僅阻隔人們對過去的理解,也造成學生對歷史教育的興趣缺乏。

然而,全書最核心與精闢之處,在於未將教科書內的盲點與偏差,究責於單一因素或個人。以美國的歷史教科書而言,最容易引用的對象為以上層菁英領導階級為對象的批判理論,認為教科書的書寫是要鞏固上流階層在美國的統治地位。作者並不否認如是不平等的格局和意圖存在,但僅歸因於此,是簡化了問題的複雜。經由作者細膩的抽絲剝繭,從美國各州的教科書審查機制、出版社、教科書的編寫者、教師、家長、學生,每一個環節的需求與價值判斷,都一點一滴影響了教科書的最後呈現。倘若從更寬廣的角度,所有的人都是教科書「謊言」的共犯。大人們不願讓孩子面對爭議,寧可讓小孩保持無知,也不願讓他們接觸到「不安全」、「不適合」的內容,去挑戰權威,去懷疑大我的理想。作者引用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對真相的定義:「能使一個民族確定、清楚與強大之事實」,指出這或許是教科書在各方意向角力後,所期盼達成的結果。作者反駁姑且不論海德格這段話說於為希特勒效命之時,人們或許更該思索「民族」究竟為何,有些看似會造成分裂的主題,實際上反而會帶來融合,看似平順的論述,對史實單一面向的撿選或解釋,只是造成反效果。

作者自嘲道,幸好孩童夠聰明,這樣平板乏味的歷史教科書,學童也早就失去了學習的興趣,也就不會受到危害了。

換句話說,此書所謂的「謊言」,或許是某種「白色謊言」(white lie),是基於「教育目的」的善意謊言。然而,結果非但不見得能達到那些預想的目的,甚至也失去教育的可能,於歷史和受教者之間架起了高牆,年青學子覺得歷史這門學科乏味還是小事,更嚴重的是不再從過去去理解身處的現在,更遑論思考未來。

作者指出真正的歷史教育,是要協助人們「如何問有關我們的社會及其歷史的問題,以及如何自己想出解答」。他建議在形式上加以改變,不是增厚,而是將主題減少,讓個別主題的爭議可以在教學過程得到舒展,使老師、學生有足夠的時間和資源去思辨過去。教科書不再是代表正確的權威者,而是開啟討論的引路人,師生都必須學習用批判、懷疑的眼光去使用教科書,這樣才能真正開啟對歷史的討論,進而促成對歷史的思考。

所以,真正的問題其實在於一般人怎麼去看待歷史?期待怎麼樣的歷史教育?如果多數人觀念裡的歷史敘事是窄化的,歷史教育是灌輸的,那麼再怎麼改變都僅是治標而已。在全書的最後,作者描述了歷史教育的願景:「成功的美國歷史課程能讓美國人了解關於美國的基本社會事實,以及塑造出這些事實的歷史過程。他們能找到自己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知道一些他們的生活造成影響的社會力量與意識形態力量。這樣的美國人已做好成為公民的準備,因為他們知道如何在社會上促成改變,也知道如何檢視歷史的斷言,並且會質疑社會原型的『真相』。他們可以駁斥歷史無關緊要的說法,因為他們了解過去對現在、包括他們身處時代的影響方式。」這不只是對美國,甚至不僅是歷史教育,相當程度上,歷史這學門成立的意義與目標,不出於此。

他山之石,有自己的脈絡,不見得能直接挪用,臺灣歷史教育所面臨的問題與挑戰無疑更為巨大。然而,本書見樹進而見林,以歷史和歷史教育為主體的檢討與思考,應該能給予關心此議題的國人,很重要的幫助與參照。

2015年4月17日 星期五

異空間的聲響--記號士,《為時間作過的註解》



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某種難以名狀的異空間反覆出現,那是介乎現實與非現實、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地帶;具有現實實存和意識感知的元素,卻以非現實或無法理解的方式運作。不同於潛意識構成的夢,它有著沉重的存在感,然而充斥其中赤裸殘暴的本能和欲望,亦無法等同我們所生活的日常。小說中的主角必須不斷經由跨越井、牆、橋樑等象徵性的意象,反覆進入回歸那樣的空間,挖掘潛伏於現實世界底層的暗流,以及人類皮相下的原初本性。經由這樣的象徵手法,作者能夠精密地剖開現象和人性,無論故事內容是多麼荒謬難解,仍能和讀者產生共鳴,甚至比寫實的描述更能吸引讀者。因為透過對那樣異空間的閱讀,讀者也能深入自己的內心,面對真實的自己。

對我來說,聆聽記號士這支以村上作品內容為名的樂團,於2014年所發行的《為時間作過的註解》,有著類似閱讀村上那異空間的感受,同樣集合著現實與超現實的要素,介乎意識和潛意識的運作。

這當然和樂風有關,他們所屬的樂種本身就具有遊移於意識有無之間的特質。但也不是所有同樂風的樂團都能有類似《為時間作過的註解》的成果,連記號士自己也是在幾經摸索、嘗試之後才交出這樣的成績;能直接與人心內裡的各種層次共鳴著,甚至引導著聽者挖掘出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存在。之所以能如此,自然是各種機緣下的構合,最大的關鍵,或許是加法和減法的成功交替。加法指的是技術的鍛練和深造,減法則是以深厚的基本功底,將自我壓抑到極緻,如同海嘯來臨之前的快速潮退。

在他們的音樂裡,無論人聲或器樂都刻意的壓抑,模糊了面貌,也連帶去除了自我意識的外殼,沒有乖張的炫技或作態,也因此才能直接呼應著心靈的底層。如同村上的井、牆、橋樑,一旦穿透了外表的具象,就成為進行異空間的孔道。記號士的音樂應作如是觀,《為時間作過的註解》無法一首首的去聆聽,而是如同雲霧般一整片的迎面撲來,還來不及辨別、析理,你就已經被音樂包圍,滲透你的每個毛孔,融化其中。

在沒有自我的聲音中,聽者也得已剝去自我的軀殼,産生內在直接的共鳴。換句話說,唯有如此累積功力,刻意壓抑、打磨自我至極限的音樂,才有辦法犀利地切開聽者外在防備,達成心與心的對話。

在這巨大自我四處張牙舞爪、恣意橫行與膨脹的年代,記號士這樣的聲音,以及所打造的空間,是難得而不容錯過的體驗。




2015年4月16日 星期四

嫖妓.正義.大巨蛋

試想下面情況:

有個男的性慾高漲,忍不住決定花錢鬆一下,然後打電話找了GTO,對方保證他們質好量優任君選擇,但要先付訂金,男的在強力的慾望驅使下,爽快匯了錢,並訂了Motel房間在床上苦等門鈴。

然後等了老半天都沒人來,打電話過去對方就持續畫大餅安撫,要男子再忍忍,男子因為真的很想完成鬆一下的願望,而且都已經弄到這地步了也只好再等下去,連Motel都續了。最後房門鈴終於響了,打開只見GTO牽了一隻小狗狗,和男的說實在沒辦法叫到其他小姐了,你錢也付了,期待那麼久,就用這先擋一下吧,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就用想像力補,搞不好會更刺激。

我想會說OK的人,不敢說沒有,但應該很少吧!

日前馬英九總統在接受採訪時,除了留下讓人印象深刻的「無知」回應外,對於臺北大巨蛋的存廢,則表示了臺北市民已對大巨蛋期待了20年,在那麼殷切的盼望下,與其冒然拆除,還是應該繼續保留。

這段話的邏輯,在我看來,就我開頭那荒謬的故事一樣可笑。

市民究竟有多期待大巨蛋以致於即便有可能無法舉行正規球賽、也有安全上的問題,都還一定要留下呢?

然而,挖苦馬總統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大巨蛋是柯文哲市府團隊,乃至每個市民的試金石。從柯團隊接手臺北市政後,確實發揮了政黨輪替最基本的作用,即是對於前朝施政作出檢討,扯出了許多弊案,成為媒體日夜報導的話題。但揭發是一回事,怎麼解決則是另一回事。至少目前看來,多數還是傾向廠商、市府各退一步的妥協,換言之,以政治的方式處理,目的是追求最低成本前提下的有效運作,而非「正義」的實現。

或許,最關鍵的問題變成,什麼是「正義」?什麼是多數人民想要的「正義」實現?以及為了實現我們可以忍受多少代價?

在多數案子暫時似乎都找到和解的情況,眼看走到無路可退的大巨蛋,變成是測試上述問題的試金石,值得每個人稍稍思考。

扯到正義可能把問題太膨脹,畢竟大巨蛋最大的影響可能只是錢,最多最多可能就是希望有人能付出法律上的代價,但唯有在這種具體有稍具規模的問題,去思考哪些要求一定要水落石出,哪些其實可以忽視妥解,每個人才能測繪出自己的底線,並且在理論上成為政府應對上的基準。

這或許是對所謂「轉型正義」的練習吧,如果真有「轉型正義」的話。

回到一開始的譬喻吧,我相信還是會有人接受的,理由可能真的過度期盼、怕麻煩,或礙於GTO的恐嚇,但多數人還是選擇寧死不從,原因很簡單那就是超過人性所能接受的底線,唯有找出這條底線,以此為出發,或許才能找出那共通的標準與「正義」。



2015年4月9日 星期四

〈秋風夜雨〉(伍佰version)


最近三不五時就會哼起這版本的這歌,因為某種應景吧(?)。

人真的很奇怪。

什麼時候被某些人事物所深深感動成為心底無法遺忘的記憶,什麼時候又對某些人事物完全漠然無感再也沒無法有任何共鳴,完全截然相異的兩者,都難以解釋原因,甚至連發生的時間點都找不出,就只是發生了。

然後就只好背負著已然發生的種種繼續想辦法面對明天。

年輕的我一定無法想像有天自己會用現在這樣的心情聽這首歌,就如同現在的我幾乎無法相信伍佰曾是記憶裡的那樣。

比起人的變化反覆,這世間也許唯一不變的就只剩下歌本身而已。



2015年4月1日 星期三

流言如鏡——奧田英朗《傳聞中的女人》

圖片來自博客來
 (本文已刊登於READMOO

奧田英朗一向擅長描繪生活,他的故事有時即便怪誕嘲謔,但都不脫平淡日常的所見所聞,以及隱藏於其中的人性片段。

這些片段最初多半無關善惡,僅是每個人單純、直覺的需要或習慣,微不足道,如同呼吸必產生二氧化碳一樣,是生存的必然;可是在不斷堆疊積累之後,最終往往造成出人意外的結局。也許結果並不見得全然黑暗,他筆下也有著像《家日和》的溫馨,或類似《一郎×二郎》那般充滿希望,然而不可諱言,他最吸引人的小說,還是那種在不經意之中生成的平凡之惡,如《最惡》或《邪魔》。

正因為和人們如此貼近,反而精確描繪了人性中那難以在陽光下表露的沈重。2012年出版,2014年譯成的《傳聞中的女人》(《噂の女》),承繼著他一貫的風格與主題,卻又參雜著新的寫作實驗,以惡女的故事為底本,無論從形式或內容上,去探討什麼是「流言」的本質。

「流言」是生活中無所不在的元素,作者經由十則不同的傳言,去拼湊出關於惡女糸井美幸的故事。以短篇匯集成長篇的小說書寫,從形式上便試圖體現流言的運作,「傳聞」、「八卦」本來就是透過無數不同的人,提供不同的資訊碎片,補綴、詮釋而形成。如同瞎子摸象的寓言,人們對他人的理解,多半依靠這些不是很牢靠,經過各自主觀意識污染後所成立。就內容上,奧田則描繪流言的另一項特質,即無論流言的訴說者或聆聽者,往往都站在道德的高處,對他人品頭論足。女主角在十則短篇裡,皆成為他人評論的對象,不管是由羨慕或嫌惡的角度;可是,每個短篇的主人翁在論斷他人時,卻忽略甚至合理化了自己的小奸小惡。奧田刻意將惡女糸井極端的犯罪,和各短篇主角平凡的惡意相對比,突顯出人性中無所不在、坑疤滿佈的大小陰影;人們只會談論、藐視他人之惡,刻意無視彼此在本質上的人性共同。

奧田經由對比所挖掘出的人性脆弱,帶來的不是冷冽的批判,反倒是他筆下一向溫暖的寬容和救贖。惡和善之間並非有截然二分的邊界,而是在生活無數看似合理、對自己有利的選擇,一點一滴釋出、凝結,猛然回頭,才發現己身已在惡的彼端。世間並無天生的惡人,只有在不斷在現實以人性做出選擇的凡人。

《傳聞中的女人》刻意讓讀者自行從片段之中去拼湊出故事的主線,迫使讀者去思考什麼是罪惡、什麼是流言、什麼是人性。答案也許很簡單,每一則他人的流言蜚語或許都像一面鏡子,映照著我們自己的身影,只是多數時間我們選擇閉眼不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