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9日 星期日

奧迪修斯的返鄉:旅美畫家呂游銘的惡夢、美夢、歸鄉夢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

以一場公路旅行的起點,揭開了《童夢:旅美畫家呂游銘的逐夢旅程》一片的序幕,畫面上出現的是主人翁畫家呂游銘的身影,1950年出生於萬華的他,剛過花甲之年,仍精神抖擻的將一幅幅的畫作搬上車,排列整齊,準備沿著無止盡的美國公路──那著名美國夢的象徵──前往藝術市集(Art Festivel),設攤販售自己的畫作。

作為一位擁有相當知名度,並於不同國家舉辦過畫展的畫家,這樣辛苦的展售方式,他不僅不以為忤,甚至還樂在其中,從他和來攤位客人的親切互動,讓人忘了眼前這位老人,是位早已成名多年的創作者。讓他能不畏勞苦一次次出發的原因,不只是為了售畫,而是享受這獨自旅行的過程可能,在漫長的車程中,時停時走,看到美好的景色,他就會下車拿出相機,捕捉瞬間的美好,除了成為創作的素材,並透過一幅幅美麗景色的拍攝,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對話,不僅深化了對藝術的思索,也對生命有更多的體會。

他必須藉由旅程,甚或某種流浪的情景,才能去思考、去創作,這似乎也是他的人生寫照。如同片名「童夢」,本片試圖捕捉就呂游銘人生旅途中,從兒時即伴隨著「夢」,這夢是交錯著各種面向的複雜融合,隨著故事的開展,一層層攤開在觀者面前,不僅說的是呂游銘的人生,也說出了整個時代。

戰後出生的呂游銘,成長於封閉的50年代臺灣,學校教育充滿著政令的宣導,升學是唯一的目標。在那樣的時代氛圍下,一位愛畫畫、會畫畫的孩子,幸運地在龍山國小遇到了鄭明進老師,鼓勵他持續朝繪畫之路前進,並靠自己的畫筆替學校贏得許多比賽,即便如此,最終還是被視為脫離升學的常軌,遭受來自學校和家庭的壓迫,承受著莫大的壓力。這是他一生的陰影,即便成年、立業之後,仍反覆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成為了「童夢」-童年的惡夢。這也說明了呂游銘近年畫作中那繽紛的色塊、如同孩童般的筆觸,以及畫面裡無處不滿溢著的童心,或許隨著年紀增長,畫家終於能釋放心中那沈默多年的孩子,讓他躍然於畫紙上。

呂游銘最終沒有放棄繪畫,他選擇了復興美工,卓越的繪畫技巧和天份,在畢業後立刻在插畫、繪本等等商業取向的畫作上取得成績,進而投入同樣需要美感的室內設計(這故事與許多同輩畫家相同)。這階段,他留下許多作品,很多藏書家所珍藏喜愛的舊書封面或插畫,都出自他的手筆,室內設計在那經濟開始起飛的年代裡,也有著不錯的收益。這些經歷既是回應社會制式結構、是兒時校園、家庭限制的世俗變相,也是對社會價值的妥協。在某次和鄭明進老師的閒聊中,恩師再次鼓勵他衷於本心,走向畫家之路。他毅然決然前往美國,離鄉背景,開始自己的畫家之路,去完成童年的畫家之夢。

出國的生活是辛苦的,1980年代他到了美國,這時期大量的臺灣人懷抱著不同的美國夢前往美國,「去去去,去美國」要逃離的是,島內沒有未來和前景的苦悶。呂游銘在片中不說太多異鄉打拼的辛苦,僅有輕描淡寫的幾句,身在異鄉的新進畫家,必然經歷太多難言的艱苦。最大的艱苦應該是家庭關係,一張張和年幼子女合照的全家福,對應的現狀竟是「不再聯絡」;必須專注於工作、得到肯定的壓力,加上不同文化對移民家庭的衝擊,惡狠狠地痛擊了脆弱的家庭關係。

片中沒有畫家的說法,只有夫人和兒子紅著淚眶的無限遺憾(女兒甚至完全失聯)。在海外的成功、所得到的讚譽,背後所付出的,是另一場破碎的童年夢想,是移民者難言的悲哀。
走向高潮,主角為了一路鼓勵他的恩師,重操舊業,於2012年出版了繪本《想畫.就畫.就能畫》,為了這部半自傳的作品,主角投入了大量的心力,從畫面中所呈現那一筆一劃、一絲不苟的細節,精細的畫面承載著這段亦師亦友的情誼。這繪本裡所刻劃著的是記憶裡的故鄉,那是只有離鄉遊子,反覆將記憶於心底回味,才有的細膩體會;也是背負著故鄉流浪的人,才會有的重量。透由這本繪本,我們看見了另一個夢想,重返故里的歸鄉夢,在夢想中召喚著當年那位喜愛畫畫的少年。

經過這百轉千折,「童夢」的意義和重量,才能彰顯。

重操舊業與當年大不相同,不再為生計溫飽或證明技藝,而是單純地畫出心底所欲傳達的事物,這成為後續呂游銘在繪本創作的基調。在本片所結束的《想畫.就畫.就能畫》之後,他陸續創作了《鐵路腳的孩子們》和《糖果樂園大冒險》,都有相通的特點,保有純真、交織著理解和治癒的情緒。這正是一次次販畫的公路之旅,移動中認識廣大的世界,同時也加深對自我的理解。

只不過這次的旅途是人生,如同英文片名:《An Odyssey of Dreams》中揭示,奧德賽(Odyssey)的神話,返鄉之路歷險重重,最終才能回到了那身心安頓的原點。
曾執導《愛情無全順》的導演賴俊羽,同樣出生自萬華,以流暢、不慍不火的節奏,說出了同鄉前輩藝術家的人生,不經意間傳達出重要的喻意。這看似個人的生命史的敘述,緊緊扣合著臺灣戰後的變動,是島上戰後嬰兒潮世代多少共同經歷的時代,小我和大我交融,也讓這層層轉疊、苦樂參半的惡夢、夢想、美國夢,不單只是畫家個人,甚至是整座島嶼及其生活於其上的人們,共同擁有並理當繼續追尋下去的純真與夢鄉。

在這意義上,《想畫.就畫.就能畫》的寓意,不再僅是畫家師徒間的砥礪,而是對未來島上人們的勉勵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