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2日 星期三

《關鍵少數》:如何在激烈的時代說一則膚淺童話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第一位非裔美籍太空人是圭恩.布魯福德(Guion Bluford),他首次執行任務是1983年;距離美國首位太空人艾倫.雪帕德(Alan Shepard)1961年執行任務,已超過20年。第一位非裔美籍女性太空人則是梅.傑米森(Mae Jemison),她執行任務是1992年,距離1983年美國首位女性太空人莎莉.萊德(Sally Ride)也間隔近10年。若提及1963年蘇聯女太空人范倫蒂娜.泰勒斯可娃(Valentina Tereshkova)於1963年獨立航行的壯舉,更是推遲了近30年。
太空探索是集眾人之力的事業,從發明、計畫、建造載具到執行,過程的每顆齒輪都一樣重要,儘管太空人總是吸引最多目光。探索宇宙是冷戰的武器之一,在那個太空大航海時代,太空人被視為民族英雄,背負著國家榮耀和科技實力的炫耀。1960年代開始發展的太空探索計畫,象徵著現代性別、種族史和冷戰歷史的發展路徑。

先是男性(1961年尤里.加加林)而後是女性,接著在1980年在冷戰蘇聯連結盟國的策略下有了第一位亞洲的太空人-越南飛行員范遵(Pham Tuan),非裔美籍和女性非裔美籍太空人的出現也是80、90年代才出現;直到冷戰的尾聲,1990年日本的新聞記者秋山豐寬成為第一位登上太空的日本人(正職的太空人則是1992年的毛利衛),而中國的太空人楊利偉則到了2000年之後才成行。我們先得對這一段自戰後到冷戰,接緊著蘇聯瓦解、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強權,乃至於21世紀中國崛起的歷史有了初步的認識,然後才能清晰地看見《關鍵少數》這部電影在性別、種族和近代史發展的的立場和位置。

前頭所說的這一連串的太空發展史(不只是單就美國的成就),正也是這部講述1960年代,三位非裔美籍女性數學家,凱薩琳.強森(Katherine G. Johnson)、桃樂絲.范恩(Dorothy Vaughan)、 瑪麗.傑克森(Mary Jackson)如何克服種族和性別歧視的電影《關鍵少數》(Hidden Figures),不曾(一大部分也不願)提醒觀眾注意的事。

美國總統甘迺迪在1962年發表的登月計畫演說,這是冷戰時期,美蘇太空競賽中經典的演說之一。

美國的太空戰略,在約翰.甘迺迪(John F. Kennedy)總統有心安排下,巧妙地將太空計畫與美蘇太空競賽以及民權之爭結合在一起。在這個探索太空為表,安內攘外為裏的策略下,1960年代美國太空總署(NASA)開啟了一系列雇用南方有色人種的計畫,聘用大量的非裔等不同種族的科學家,1967年終於有了第一位選入太空人培訓的黑人飛行員羅伯特.勞倫斯(Robert Lawrence),遺憾的是他在同年在空難中罹難,未能完成夢想,也推遲了黑人太空人在宇宙中的身影。

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是整個結構盤根錯結、根深蒂固下的產物,想憑單一機構推動改變,若只是做做樣子的樣板,終究會面臨各種考驗,這個問題至今難以解決,更別說太空事業這類門檻極高的事業。如同片中提及的,這需要教育體系、社會氛圍、職場等等的配合,我們試著想想這個故事的時間點,羅莎.帕克斯的公車抗爭在1955年發生、塞爾瑪遊行則到了1965年才發生,《關鍵少數》的故事則是發生在這個反抗歧視的緊繃情緒之中,第一波的抗爭未成、第二波的抗爭未起的階段。在反抗歧視的普遍意識尚未發展完全,即便政府投入了初步的改善政策,但行政部門和社會結構尚未跟上變革,要想解決歧視問題可不是單單拆除幾間廁所(當時還是有色人種與白人不共用廁所的時代)就能搞定的事情。

歧視的構成牽連廣泛、緊密交織的共犯結構,單一個人或單位即便有再大的改革意願,終究只能選擇迂迴的漸進。就電影而言,透過具有虛構意味的電影故事去討論現實,難免陷入以偏概全的毛病;奠基於電影的評論者能夠批判的還是電影敘事的問題。

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的兩位重要的領袖人物,金恩博士(左)與麥爾坎X(右)。
《關鍵少數》的故事反應了好萊塢溫和、保守的種族論述,2011年的電影《姊妹》(The Help)呈現的民權運動前的社會面貌,或是2013年的電影《傳奇42號》(42)講述棒球場上傳奇運動員傑基.羅賓森(Jackie Robinson)的故事,都有類似的敘事路徑。這些電影討論的雖然是美國社會內部最根本的不安源頭-那至今日仍然無解、不時會爆發的黑白衝突,敘事上卻選擇拔去兇牙利齒,以溫馨、溫情的口吻,以及英雄主義的方式,鼓舞著「溫和」的改革故事。

這種敘事的差異也和歷史有具意義的映照,即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和麥爾坎X(Malcolm X)兩條路線的選擇,對比於《逐夢大道》中的反覆折衷,這些故事所捨棄的一部分現況和基進,突顯了情感和鼓動情緒,使得電影落入訴諸政治正確的格套,一旦一部作品,可以用「政治正確」四個字概括,那麼就註定乏善可陳,成為退步的廢墟。

這三位進入NASA不凡的女性,致力於體制內改革,這當然是多數人都會選擇的路,按部就班,慢慢推動、配合著時代的進程,這題材自然有訴說的必要,畢竟這是屬於你我這樣凡人的故事。但「平凡」並非「平板」,片中大小衝突一切都化解地如此順利、理所當然,在那民權運動對立最尖銳的年代裡,電影裡有意無意地輕輕帶過,連帶也讓三位女主角爭取自身權力的舉動,失去了歷史的重量,她們所面對的壓力和煎熬,被壓縮成一則膚淺的童話,抺去了他們處境的艱難。這個文本缺失,使她們變成了一群需要白人施恩的人們,無論是NASA的上司、法官或太空人,就如同《傳奇42號》裡白人球團老闆(哈里遜.福特飾演)一樣,最後若非他們拍板定案,所有的付出似乎皆是徒勞。

在這種強調真人真事改編、完全依照歷史步調的影片,不扭曲事實是基本要求,但最重要的是在有限的2個小時裡還原複雜的歷史,《關鍵少數》或許就像製作人之一菲瑞威廉斯(Pharrell Williams)的歌曲一樣悅耳動人,導演西奧多梅爾菲(Theodore Melfi)也在片中發揮他在《歐吉桑鄰好》(St. Vincent de Van Nuys)中的小品抒事功力,但面對這樣一部需要反覆追索,才能看出全貌的沈重議題,本片的結果無疑是徹底失格。

除此之外,這部電影除了涉及種族議題之外,理當潛伏著更激烈的「性別歧視」的主調,無論在黑人社群或者NASA內部,具有能力的女性要如何跳脫層層的枷鎖,都是一項巨大的挑戰,片中也稍稍觸及了女性本身也可能成為枷鎖的一部分,兼具被歧視者和歧視者的雙重身份。但在片中,這些複雜衝突被好壞二分法輕易帶過。主角作為走出50年代美國傳統家庭進入職場的職業婦女和單親媽媽,我們在故事中看不到太多的難處,反而像一群18、19歲、不諳世事的青春少女般,談著童話般的戀愛「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對比於今年另一部奧斯卡提名的《心靈圍籬》(Fences),劇作家奧古斯特.威森(August Wilson)透過簡鍊的人物和場景,便刻畫出黑人自身和家庭所面臨的內外張力,讓人不斷咀嚼、反思;《關鍵少數》處理的則是三位傑出女性的一生,卻只能交出一幅令人過目即忘,訴諸溫情而無法思考的廉價成品,功力的高下自不用多言。本片體質不良也罷,臺灣片商竟將片名Hidden Figures,被「隱藏」的寓意譯為「關鍵」,那麼連最後一絲反思的空間也消失殆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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