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4日 星期二

阿鼻劍斷俠客亡:悼漫畫大師鄭問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漫畫家鄭問於2017年3月26日去世,如果再加上前年(2015)另一位漫畫家陳弘耀的過世,臺灣漫畫創作的一個世代正隱隱和我們告別,這世代走得太快太早如同當年散發的光芒耀眼而劇烈、急促而短暫,一閃而逝,就連告別人生的舞台,也不給人喘息的機會,只留下無限的悵然意外。

回想起來,1970年前後出生的一代人,或許是臺灣作為漫畫讀者最幸福的一代,他們成長於日本漫畫仍是盜版的環境,雖然翻譯品質參質不齊,還得忍受那錯亂改譯的中文人名;然而因為成本低廉,大量的日式漫畫被任意的引入,其中不乏小眾冷僻的作品,那樣的榮景大概一直要到21世紀後網路漢譯再度衝擊版權體系後才能再現。另外的幸福則是在本土漫畫上。1987年夏天,解嚴,1988年漫畫審查廢止,戒嚴的禁錮體制正逐漸鬆動,讓長期被壓抑的本土生命力找到出口。在1992年臺日版權簽訂,進入所謂的「漫畫元年」之前,台灣本土漫畫創作者及懷抱理想的出版者,早已帶著理想,開拓創作的可能及市場的出路,開啟了一整個世代的榮景。

鄭問是其中深具代表性的一員。

我錯過了鄭問1984年時在《時報週刊》的連載,畢竟那不是小學生能隨意閱讀的刊物。更可惜的是錯過了1985年的同屬中時系統的《歡樂漫畫》,那是臺灣少壯輩漫畫菁英的集結出發,準備吹響戰爭號角,改變時代的前哨戰,我只能從事後聆聽當時的鄉野神話,透過支字片語的報導或回憶文字,拼貼出那份傳說般的刊物。雖然沒有追到傳聞中初生之犢的連載,仍趕上了《鬥神》以及其後《刺客列傳》的單行本。我到今天都仍忘不了第一次讀完《鬥神》後身心的震撼,就像所有第一次閱讀鄭問作品的讀者,被那一鳴驚人的氣勢給折攝。

一來是他的畫風粗獷也精細,從出道以來,人們談論他的畫風,總會強調他對傳統中國水墨技法的運用,這自然是他的招牌,然而他的高明之處,不單只是將水墨畫的元素引入,而是一種對立、衝突的方式引入,毛筆水墨的陰柔和大塊留白,沾水筆繪出的陽剛和滿溢細節,構成了他畫作的張力;如果再加上他故事情節中習於潛藏的暴力和黑暗,構成了一陰一陽、一正一反的鮮明對比,如同池上遼一筆下的角色,突然殺入張大千的潑墨山水之中,極端不協調中又處處充滿著共生的詭譎和諧。二來是劇情,不同於以《少年Jump》為中心的日漫連載結構,在《鬥神》以及後來鄭問所有的作品的情節,從來就沒有想要過那種安逸的平穩,他筆下的主角都是要追求與天地大我相抗衡的衝突和對抗,哪怕最後的結果多半歸於悲劇,但卻展現出各自生命的獨立姿態,表達出一種存在主義式的蒼涼美感。
無論畫技或內容,鄭問作品中表現的都是是戰鬥的姿態,人性或世界本質的鬥爭,成為他每部作品的或隱或顯的主旨,《鬥神》如是,《刺客列傳》亦然。這部讓他一舉成名的漫畫,與其說他以漫畫的形式重說了一篇篇司馬遷留下的故事,倒不如說他以自身的關懷,強勢地重新演繹原著中的悲劇色彩,以水墨技法轉換太史公典雅的敘述,又用作品不協調的張力,給予這些故事新時代共鳴。每一副畫面談的都是古代,卻無一不觸動了那一個個身處於即將迎來狂風暴雨,在1980年代末尾躁動不安的矛盾心靈。鄭問的作品,由內到外,都超越了亞洲主流的日漫格局,以衝突的方式勾勒出更深層的世界。

1989年在導演楊德昌、編輯高重黎、漫畫家鄭問、曾正忠與麥人傑五人的構思醞釀下《星期漫畫》創刊,可視為《歡樂漫畫》的捲土重來,兩年左右的時間打下臺灣本土漫畫最輝煌奪目的一章。從週刊到後期的月刊,連載了無數經典的作品。鄭問於其中連載並出版了《阿鼻劍》,週刊定期的連載刊行,給予鄭問更多揮灑的空間,讓早期作品中的各種元素得到充分的舒展。《阿鼻劍》用更複雜的劇情,將《鬥神》淺嘗輒止的世界觀更立體的呈現,在傳統武俠故事的格局裡,談論的雖然是江湖的恩怨殺戮,更多的則是人性本質的醜惡,與無法擺脫的造化,漫畫後半部《覺醒》更幾乎接近了宗教的感悟。然而,在一片日漫盜版刊物的夾擊下,《星期漫畫》終究無法挺過市場的艱困,也無法變成臺灣的《少年Jump》,甚至連盜版終結的那日都無緣一見,再度宣告停刊,成為另一則傳說。

刊物雖然結束,但培養出來的漫畫家們仍繼續在創作的路上打拼,當臺灣漫畫被日本漫畫擊潰之時,略帶諷刺地,鄭問的作品反而前進並征服了東瀛,《東周英雄傳》開始於日本講談社旗下刊物連載,在題材上可視為《刺客列傳》的史書改編延續,眼尖的讀者必能發現兩者的不同,鄭問的畫風更為成熟老練,讓他能跳脫史書原本文字敘述的結構,單純以畫面,甚至在沒有任何對話或文字補述的情況下,以純粹以畫的意境和筆境去傳達故事。

如是畫風的成熟,在《深邃美麗的亞細亞》得到徹底的爆發,故事的情節比較相近《阿鼻劍》的後半,雖名為長篇,但更像一則則充滿寓意的短篇集合,劇情並不複雜,甚或有常他常見的跳躍,然而透過畫面的經營、雕繪,給予了深遠、長久的回甘韻味。這也是少數鄭問嘗試非古裝創作的作品,時空背景的不同,登上日本大舞台的刺邀,再加上電腦繪圖技術的引入,讓他畫作裡的衝突張力,更加「張牙舞爪」,沒有絲亳忌憚和保留。水墨所融合抗頡的,不再是現有的日漫成就,更像是將西方藝術大師異形美學催生者吉格爾(H. R. Giger)的世界引入亞洲漫畫的格局裡,並以鄭問特有的筆觸,將之催化,給予鄭問式的靈魂。

《深邃美麗的亞細亞》雖不若《東周列國傳》般在東洋大受歡迎,後者曾在1991年獲得日本漫畫家協會賞優秀賞,但決定的差異或許還在日人對題材的偏好,純由藝術評價上看,前者更見得他的揮灑以及超越自我後所形成的新風格,也道出他作為漫畫家和藝術家,對自己的要求和突破。這正是鄭問被視為大師的原因,不僅是用國畫技法而已,更重要的,他不斷逼使自己的畫作前進、蛻變,探索前方未知的極限。

《始皇》、《萬歲》可以視為《深邃美麗的亞細亞》高峰的延續,《始皇》最初於1998至1999年在日本《MORNING》漫畫週刊連載,之後日中同步發行單行本,再度走回他擅長春秋戰國歷史故事,或許出於日文編輯的要求,相對於過去作品的短篇篇幅,《始皇》用一本書的篇幅,詮釋改變中國歷史格局的奇人,仍保有支線短篇的節奏。《萬歲》不管題材或風格上皆近似《深邃美麗的亞細亞》,其中電腦繪畫的技法使用得更頻繁,也更為自然,開展了鄭問世紀末的新格局。可惜的是《始皇》、《萬歲》都只是單冊的故事,這也是鄭問作品時常發生的,留下草率、未完的結局。在當時沒有什麼感到特別,甚至有點習以為常,但今日再回頭來看,作為連載或長篇漫畫家的鄭問,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與觀眾道別。

21世紀之後,鄭問幾乎離開眾人注目的舞台,前進香港的《漫畫大霹靂》據聞因為身體因素,鄭問貢獻的有限,從內容上看,大場面的畫作或許還保有鄭問的水準,但內容則完全港漫那沒有盡頭、空洞無物的無休無止,那英恣勃發的大師身影也逐漸淡去。這時候的他,與其說是漫畫家,更像是一位專注於單幅圖畫經營的畫師,《鄭問畫集》雖然仍是少數小眾競相傳頌的瑰寶,但總究不是當年人們滿心期盼的未來。

不只鄭問如此,那一世代才華洋溢的漫畫家們,經過上世紀90年代末的淘洗之後,在新世紀多半進入了創作的冬歇期,淡出世人的注意或記憶,甚至像陳弘耀和鄭問這般,告別人世。曾經的燦然,變成了湮埋於層層沙石塵土之間上古的遺跡。臺灣無數80年代萌生的活力和理想,經過世紀末,在新世紀留下的只是嘆息,甚至無法變為新一代重新出發的根源養份。

鄭問創作生命的起落轉折,就像他自己作品的寫照,試圖在不可逆的大環境中,衝決網羅,即便渾身是傷,結局悲愴,但活出了自身獨特的風度神采。

這或許也是台灣的時代縮影,畢竟是可觸及的現實而非遙遠的神話,是能夠被逆轉和改變。衷心盼望著當年大師們的新作,以及作為讀者和繼承者,也不應只在哀悼時才珍惜,而該試圖努力撥去那十幾年堆疊的覆塵,重新找出當年的光芒,找到我們的根源和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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