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0日 星期二

揮之不去的鬼魅—–松本清張《半生記》讀後


臺灣麥田版一開始,楊照的導言似乎已經把本書做出了最好的解釋,在他的梳理下,透過這本自傳,我們可以看到個人層次的性格形成,理解松本清張筆下冷冽景緻的源頭;同時也可以見得時代層次的環境變化,被戰前日本社會體制壓抑到底層的松本,在戰後社會的混亂中,獲得了解放契機,這誕生於戰後的新身份,讓松本足以從無名小卒變成文壇大師,也構成了松本寫作的核心。

這短短的導論,對松本一生的創作做出了最好的注解,楊照不愧是華人世界當代最重要的讀書人之一。

然而,單就《半生記》來說,這篇導論或許延伸了太多。感覺像是為了這本書補上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光明結尾,如楊照在導論中所說的,如果只是閱讀本書,其實完全感受不出那樣的美好解脫前景,而是深沉厚重、化不開的絕望。

現實的壓力一刻於松本的前半生中,一刻未曾放鬆,家庭的負擔和工作的不順,反覆交雜攻擊著他的生活,唯一稍稍能喘口氣的機會,竟是從軍——把生命置於不確定的危機中——的那段日子,當戰敗返家之時,他的心情竟不是返鄉的歡欣,而是那因當兵所獲得的自由將遭受剝奪的沈重;見到家人,只是見到負擔。某種程度上,那幾乎是被絕望所窒息的生命,倘若只服從命令、存在死亡風險的前線生活,都勝過日常,那真的是雖生猶死。

無法閱讀,更遑論寫作,日日佔據心思的都是如何謀生,松本最後能藉由文學獎而晉身文壇,反而像是天外飛來一筆的奇蹟。

所有的傳記都有著追憶的盲點,特別是成功者的回憶很容易充滿錯誤和扭曲,將人生此前的種種,無論順遂與否都導向日後必然成功的終站,是為成功而準備的構成要素。但有時成敗與否,就只是命運的造弄而已。不願以現在的成功去美化過去,永遠只以寫實的筆調,誠實面對世界,才是松本能成為一代大師的原因。松本的回憶裡看不到那些自我合理化的文字,只有一則則詳實紀錄的失敗與掙扎。這也間接解釋為何松本如不要命般大量書寫原因,因為成功來得太突如其來,開始太晚,沒有任何可以鬆懈或享樂的餘裕。也能了解為何即便是小說書寫,松本的文字永遠以現實為依歸,因為他的人生沒有給他空想和虛構的喘息權利。

戰後也許松本換了新的身份,但並沒有在心中放下戰前所留下的枷鎖,戰前壓抑的陰影,與戰後如虛幻想像般的成功,在他心底交相作用;他只能透過難得的書寫機會一次次的去探索、去理解自己的處境。這樣的命運與掙扎,不單只是他個人的,同時也是日本的縮影,他的創作能獲得暢銷,正在於他說出整個世代揮之不去的陰影,以及對於眼前繁華的懼怕。

也因此本書不單只是直敘自己的前半生,而是在詳實紀錄捕捉那糾纏自己與時代的鬼魅,並揭示了自己一生文字書寫的苦鬥源頭。

這不是一本作者論的書籍,卻比任何一本「松本論」更能反映松本文字世界的本質。這不是一本私小說,卻比任何一本私小說,更能毫無美化的觸及人生中不願面對的真實。更重要的,本書不是一則勵志故事,卻比任何勵志故事更能激起共鳴,因為他沒有將成功者預設為另一世界的人種,誠實的回憶那自己的敗者歲月,激勵著每個在泥淖中苦苦掙扎的敗者靈魂。

(已刊登於立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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