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7日 星期三

神性、人性以及超越:Swans《The Glowing Man》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

(按:在本文刊登之後,一直在想這篇稿子到底拖了多久,發現自己已經喪失時間感了。從得知到寫完再到登出,應該是以月為單位,幾十天其實不算長,卻已恍如隔世,最初的構想和最後的成果,已截然不同。大概一切都是注定吧,這也是堅持要寫完的原因,當死亡陰影來臨,遮蔽了世界,我才能真正理解這張專輯,同時這張專輯也在不知不覺中被自己投射成某種救贖或解答。在反反覆覆的聆聽後,覺得好像更認清楚些了什麼,但那解脫的超越似乎仍漫長遙遠,這也或許才是Swans想說的,超越俗世之上的,終究只是難解的虛無。)

2010年Swans重組,絕對是近年搖滾樂最獨特的現象之一。從1997年休團後,靈魂人物Michael Gira仍持續各式創作的嘗試,但終究有些缺憾,經歷了十數年的沈默,一重組竟快速恢復驚人的創作能量,走得比90年代初期更深更遠,用更為自由的手法演繹不同的音樂元素。

重組後除了張張獲得評論界一致的膜拜,成為年度推薦的成功,更驚人的是商業上的成功,尤其《The Seer》(2012)、《To Be Kind》(2014),不單好評如潮,也取得Swans少見的排行榜佳績。對於這個樂風充滿實驗,對音樂市場邏輯不屑一顧的團體,以及Gira這樣無視搖滾明星身段,一心執著於聲響探索的創作者來說,這種名譽雙收,就算用21世紀網路時代的新的行銷思維解釋,仍是令人意外。

他們的音樂本質仍屬小眾,能得到大眾廣泛的回響,間接說明了他們音樂的核心樣貌,那些艱澀難懂的歌曲,與其說是音符和樂句的組合,倒不如說以音樂為手段對人心進行解剖,因為切得夠狠、挖得夠深,把人們對自身的了解逼迫到前所未見的前緣,產生了巨大的共鳴,吸引了每個聽者。

從《The Seer》、《To Be Kind》再到2016年新專輯《The Glowing Man》,當Gira宣佈Swans現有陣容即將重組之際,這三張錄音室專輯或可以用三部曲的方式一同合觀,《My Father Will Guide Me Up A Rope To The Sky》則可視為這三部曲的揭幕序曲。這三張專輯雖然有著各自殊異的面貌,表達的情緒亦有不同,但有著一脈相連的性格,如同探險過程中的片段風景,合而視之,終成完整的全景地貌。

同樣是對人性意識的探索,《The Seer》、《To Be Kind》像是用一根探針狠狠硬插入皮相之下,釋放出強度不一的音樂電流,觀察每次刺激下的反應,殘暴而細膩;《The Glowing Man》則是另一種樣態的實驗方式,彷彿從人心最幽暗的底層,挖取了一塊組織採樣,置放在培養皿中,反覆注入不同的聲響試劑和染料,看著這闇暗的細胞律動和膨脹成龐大的怪物,在失控中走向那最終毀滅,迎向死亡的虛無。

《The Glowing Man》是設計精巧的展演,展演的主題不再僅是愛恨狂嗔,個人在這些情緒左右下走向死亡的歷程,必然降臨在每個人身上的盡頭。也因此整張專輯在曲式上充滿著厚重的宗教感,運用人聲和器樂交疊出近似原始部落的薩滿儀式,反覆延伸,無休無止。

Swans從來不迴避長篇的作品,前作從都有2、30分鐘的曲目,《The Glowing Man》則更進一步,可說是由三個長篇區塊所構成的專輯,以4分半鐘的〈People Like Us〉、5分鐘半的〈When Will I Return?〉和結尾6分鐘的〈Finally, Peace.〉串聯在一起。除這三首外,其他曲子都超過10分鐘甚或20分鐘以上。這些巨幅的作品並非搖滾樂常見的史詩樂章,或是後搖滾的恣意漫延,更貼近某種祝禱式的眾聲傳唱,透過層層音樂的聚合,將聽者帶領至另一世界,超越了世俗和存有。

專輯第一部分由〈Cloud of Unknowing〉(25:12)為中心,再加上開場曲〈Cloud of Forgetting〉(12:43)和〈The World Looks Red / The World Looks Black〉(14:27)三首所組合,〈Cloud of Unknowing〉取材至基督教13至14世紀間的同名靈修經典,內容是關於如何認清自己身心靈的位置,順序漸進的靈修以進入神的神聖之中,「Cloud of Forgetting」則是書中重要的概念。

三首歌是對神聖意識的正反思辨,〈Cloud of Forgetting〉的抑鬱低沈的祈求;漸次轉強到〈Cloud of Forgetting〉,陰鬱跌宕的氛圍構成了試煉的舞台,於醞釀壓抑後爆發成無法止息的狂亂,繼而氣力放盡在平靜和空寂的交融中;〈The World Looks Red / The World Looks Black〉則像是Swans對這段歷程的詮釋,前半引用著Sonic Youth的〈The World Looks Red〉,去除了原曲的不安躁動,改以部落唸誦般的方式,讓人想起了中晚期的The Doors的風格,持續到了中段,替之以類似Pink Floyd式的轉折,俐落的節奏於高低落差之間給予了能量的昇華。
〈People Like Us〉則又由神聖復歸到人性,綑綁在矛盾交錯成的網羅,無法逃離。〈Frankie M.〉(20:58)這首以身陷毒品無法自拔的友人為描繪對象的歌曲中,成為了第二部分的核心,那是人軟弱和原罪的寫照,救贖只是無力的空談,歌曲始於人聲,宛如迷失者的哀嘆,配合著樂器的忽隱忽現,而後漸漸轉強成一波波的巨大的音浪,像是欲望的漩渦,也像是對失落靈魂聲聲的招喚。整首歌有著自暴自棄的絕望,無止境的悲哀又有著一絲莫名難言的陶醉和愉悅,喃喃抛出著無數無解的質問,直到最後如大火般巨大的聲響,焚毀無法擺脫欲念的肉身。

接著是〈When Will I Return?〉,這首歌由Gira的妻子Jennifer Gira演唱,全曲滿是詭譎冷冽的民謠曲風,讓人想到Gira另一個實驗團體Angels of Light。〈When Will I Return?〉像是一篇悼文,刻畫著荒野中漂蕩的靈魂,曲子後半「Oh I'm alive.」的呼喊,呼應著前曲。

同名曲〈The Glowing Man〉(28:50)是整張專輯的高潮和總結,是生/死、存在/虛無的對話,讓人想到莎翁筆下和頭骨對話的哈姆雷特,曲名則又讓人聯想《Watchmen》裡的Dr. Manhattan,「死亡」是超越和救贖的終章。樂曲結構似乎有些紊亂,但脫序中形成了新的平衡,建構出Swans版本的交響曲,第一樂章是貫穿於全專輯的如法螺吹奏似的宗教吟唱;第二部與其說是音符和樂曲,倒不如說將這些元素壓縮成巨大的石塊,狠狠擲出,將聽者活埋;第三部分則是快意、明亮的搖滾曲式,是追趕亦是逃離;最終樂章復歸開頭的宗教氣氛,法螺嗚嗚聲再起,也為儀式做出小結。

〈Finally, Peace.〉裡Gira低沈的嗓音和孩童般合聲,組合成一送葬的行列,為這聖靈和凡人間的三幕劇,畫上了句號。

或許對重組後的來Swans來說《The Glowing Man》不會是最耀眼的一刻,晦澀的主題和曲式,多少有些隔閡,但卻是三部曲中在概念執行上最為緊密的一張,呈現了Gira藉由音樂對神性、人性和死亡的深入思索和反省。也因為有了這張專輯的詮釋,從《The Seer》一路到《To Be Kind》,Swans所欲傳達的意念和探索才告完整。正是首尾相貫,Swans的解散重組也不那麼讓人意外了。

當所欲傳達的書寫已經完成,該以新的面貌和能量開啟下一章的時刻,正是《The Glowing Man》所欲傳達的,死亡也是解脫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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