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6日 星期三

[舊文]個體的抵抗——《一郎×二郎》讀後

即便身為死忠的奧田英朗書迷,我也從末想過《一郎×二郎》這套上下兩冊的小說,會成為自己鍾愛的作品。

一方面是出於對這類型小說的厭惡。我對此類成長小說有著生理上的反感,因為其主旨或結局往往都太過光明而正面,陰暗的自己實在難以產生共鳴。為了要使故事可以更加貼近光明,成長小說往往誇飾和扭曲一些生活周遭平凡的細節,成為一種不真實的敘述,乃至謊言。這有時是刻意的,有時則是作家能力的侷限,因為作家寫作時多半已經離青少年很遙遠了,叫這些中年男女去補捉到青少年的真實,無疑苛求。回想起來,上次自己被以青少年為主角的故事所感動,大概已經要追溯到兒時的《少年阿默的秘密日記》了吧!而慘綠的阿默,也應該不是那種學校老師會推薦給學生的楷模。

另一方面,雖然我對那種以第一人稱自言自語的小說,有著無可救藥的偏好。《一郎×二郎》當然屬於此範圍,但主述者畢竟是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很難感同身受。我喜歡那種一個喃喃自溺的第一人稱敘述,不用太詳細的身份設定,無需太真實的故事情節,只需一點點刺激,便可以開始無盡的自我探求。相較起來,《一郎×二郎》故事的軸線,對自己來說太具像了,而且還是以孩童的眼光作為出發。至少,在初翻閱時,自己可說一點興趣也沒有。奧田的其他作品,如《六宅一生》、《持續勃起》,乃至出道作《最惡》都還較吸引我的注意。

但一翻開之後,卻意想不到的深陷其中,上下兩冊六百頁左右的小說,不到兩個晚上就讀完了,而且還有種欲罷不能的感覺,很久沒有這樣的閱讀經驗了。

故事的設定很簡單,主人翁是個小學六年級的孩子,名叫二郎,一郎則是他父親的名字。二郎有個開咖啡廳的媽媽,一個和父親失和的姐姐,一個讀低年級的妹妹。一郎雖然身為一家之主,卻是一個成天無所事事,但又到處與人爭辯大道理的中年男子。對兒子二郎而言,父親一郎的一切其實是一個謎,可是那好與人爭論的個性,對那個即將踏入青春期的尷尬年紀,這樣的父親只會讓自己覺得難堪。隨著故事不斷開展,二郎不斷發掘出一郎的過去,也得知道這個看似平凡的家庭中不為人知的秘密。

上冊的舞台在東京,從平常的生活開始,以爆炸性的事件結束。過程中,兒子二郎有生第一次認識了父親一郎的過去,了解父親生命的基調。最後事件的不可收拾,使一郎全家搬離了東京,來到琉球,開啟下冊的舞台。同樣地,下冊也有個看似平淡的起點,卻又有個更劇烈的收尾。在異地的新生活裡,二郎的家庭成員,包括二郎自己,都重新認識了真實的自己,拋開東京生活的陰暗,在沖澠的陽光下,得到重生。最後的事件,扭轉了二郎心中父親的形象,一郎不再是過去那令人丟臉的負擔,成為二郎心底真正的英雄。

很老套的架構吧?

作者厲害的地方,便在於為這樣枯乾的大綱,注入了新的血肉。

父子間的互動與了解、青少年自我的認知和成長,當然還是全書的核心,但作者所關心的則是更深刻的主題。

透過兒子二郎這樣一個「小大人」的眼光,觀察著父親一郎這樣一個「老革命」、「無政府主義者」,作者其實不斷地在逼問著:當一個革命已然逝去的年代,當國家已成牢不可破的存在,個人和國家之間究竟該如何怎麼樣的關係?或者,更確切的說,個人如何能在無所不在的國家之下,保有真正的自由?

我們已經不再有和國家對抗的勇氣,甚至連最基本的自覺都已然失去。不知不覺中,我們接受了國家馴化,將國家的規定當作理所當然的規範。一郎在小說中所追問或爭吵的各種問題,之所以讓身為讀者的我們覺得好笑、不合時宜,正因為我們已經習於那套由國家角度所訂立的遊戲規則,失去了反省和檢討的能力。某種意義下,在奧田所描繪我們所身處的世界裡,已經沒有反抗者或自由人存在了。自然,還是有很多所謂的社運份子在國家各個角落運動著,但在奧田的筆下,這些人比那些國家的順民更不堪,他們為了反抗國家、資本家這些巨大團體的控制,結成各式的小團體,結果反而陷入勾心鬥角、爭權奪利中,換句話說,等於是以邪惡對抗邪惡,結果成為飲鴆止渴,反而同時被小團體和大團體雙重宰制,更加無能為力。

革命者已不存在,體制內的改革者又那麼不堪,我們究竟該如何是好?

在這樣的悲觀中,奧田提供了我們些許樂觀,雖然一郎最後只能不斷的逃離,但卻展現了不受拘束的自由,不受任何大小團體的控制,完全以個人出發選擇自己認為正確的事。代價可能是巨大的,因為他永遠無法享受我們一般人的常規生活;然而,相對的,收穫則是更豐厚的,對抗的成功與否是其次,他能享有我們一般人所無法感受到的真實與自由。

我很喜歡在全書結尾,一郎夫婦勉勵二郎姊弟的幾段對話,母親對姊姊洋子說:「不偷、不騙、不妒、不欺、不為虎作倀,這幾條,我自認都一直遵守著。如果說我們做過哪件事不會常理,那就是我們沒有迎合世俗而活。」因為「世俗的格局太小了,既不能創造歷史,也無法拯救人類,更沒有正義與準則。世俗只能向那些不敢加入戰鬥的人提供慰藉啦。」父親一郎則希望二郎能成為一個正直的人,他不強求二郎和自己一樣,甚至二郎絕對不該一味模仿他,但二郎「絕對不能長成一個卑鄙的人,也不能長成一個看人臉色的人。」「心底覺得不對,就要勇於挑戰。即使敗了也不要緊,還是要站出來對抗,就算是與眾不同,也不必在意,不要害怕孤獨,這世界上一定會有人理解你。」陳義過高嗎?或許吧,但我覺得這世界上需要這樣的聲音。

原本應該就此打住,但還是忍不住,要多無關緊要的嘮叨一下。我們已經有多久不曾正視自己自由人的身份了?或者,更尖銳的問,我們曾認為自己是自由人嗎?關於大學上課的記憶,自己還記得的已經很少了,但有個記憶是永遠忘不了的,那是堂必修課,討論日本時代日本政府接收台灣時的土地政策。老師詢問全班一個問題:「沒有地主的土地是屬於誰的?」在老師提供的幾個選項裡,「屬於國家」是班上最多人舉手的,老師一如往常的,沒有提供答案,只是露出一貫有點輕蔑、不屑的微笑。一直到很後來,自己才能體會那個笑容的含意。在我們所身處的島上,從威權統制的時代開始,便不斷灌輸大我至上的觀念,通過各式手段,將國家的角度內化成個人的角度。威權瓦解之後,各黨各派的政治競爭和操作,只是更激化了大我對個人私領域的控制力量。所謂「人人都是政論家」,人人都把國家、政府的種種掛在嘴上,無論意見是贊成或反對,其實都喪失了跳脫國家束縛進行思考的能力。甚至陷入不同政治立場的小團體爭鬥中,成為奧田筆下最糟的情況。

我也知道「安那其」式的烏托邦是不切實際的想像,但如果在我們的思想中沒有那麼一點點「安那其」的成分,毫無保留的將國家等於自身,將主政者的追求變成自己的追求,不曾懷疑,不曾反駁,那我們的民主無疑是需要檢討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或許,冷眼旁觀可能還比熱情投入好些吧?

當然,這已變成佈滿主觀偏見的牢騷了。

回到小說吧。在故事中,傳說沖澠的最南端,有個無名的南方小島,那是一個沒有國家機器,只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結成的烏托邦天堂。這個南方樂園的想像,便成為一郎一家的追求。一郎家族不斷的南移,正隱喻著他們對這夢想的接近。

我的地理知識很差,不知道在琉球的南端是否真有著那樣的一座天堂,我只知道,在琉球的南方,一直下去,有個不小的島嶼叫台灣。

我想,妳應該知道我在期待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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