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5日 星期四

不要再說「鬼島」

對於「鬼島」一詞,本來並不想多說什麼,因為流行詞彙有自身的壽命週期,對不喜愛的詞彙,最簡單的應對方式便是放任它自然死亡,發表太多見解,一來沒有意義,流行浪潮本來就不是少數個人能夠阻擋,更何況也許在數年後,連該字詞本身都需經過一番學術考古才能被理解,附著過多議論,只是徒惹塵埃。另一方面,一樣事物要延續流行,最好的方式便是成為爭論的焦點,聚集的目光越多,就能讓那十五分鐘得到殘喘茍延,議論過多反而造成反效果。

但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嘮叨幾句,原因之一是剛好看到新聞,原本以為已經半死不活的詞彙,沒想到出乎意料地生機勃勃。

我從一開始就很不喜歡「鬼島」一詞。

因為我討厭任何「大我」式的詞彙,這種大我集合名詞的運用,通常只有兩個目的,一是壓迫個體的小我服從,為了大我的完備,每個人都要犠牲個人的私利,哪怕大我的需要是多麼不公不義、僵硬制式,又哪怕個人所犠牲是多麼根本、不容侵犯的天賦人權;只要用大我作為主詞,小我便沒有任何反抗的空間。另一個目的,則是作為小我推諉塞責的藉口,「孤臣無力可回天」,所有的錯都是大環境的錯,忽視了所有大我都是由無數小我構成的,「鬼島」一詞便屬於後者。鬼島之所以能成鬼島,便在於人們自甘墮落為鬼,或見到他人為鬼時沒有勇氣加以指責、糾正。然而,一旦譏諷其為鬼島,便好像自己完全沒有任何實質或道德的責任,可以從高高在上的角度予以「公正」、「客觀」的檢討與批判,不用自我反省,也不用親自去進行任何實質的改變。

我當然知道,不是每個人在使用該詞彙時都是如此設想,我也知道該詞流行迄今,早已有以它為中心所衍生出的各種脈絡,這樣全面的否定,是非常霸道而無理的。但每次聽到或見到別人使用時,自己都忍不住心中不舒服的感覺。

這終究只是個人觀感,難以成為全面反對的理由,只是抱怨。

我認為不該再使用該詞的關鍵原因,則是來自近日的閱讀。

最近翻閱陳翠蓮所撰《百年追求  卷一  自治的夢想》,裡面提到1915年新渡戶稻造對當時留日學生進行演講,講題是〈為了臺灣學生〉,作者特別把其中一段翻譯改寫於書中:

小時候我聽說臺灣是個恐怖的地方,臺灣住著會吃人的野蠻人。各位一定都聽過桃太郎的故事,桃太郎征討的目的地是『鬼島』,語言不通,文明未開之地即是鬼島,以前是八丈島、沖繩島,後來是臺灣島。曾經是鬼島的臺灣,經過日本帝國的開發,經過後藤新平長官的大力改造,已經成為寶庫!各位,為了臺灣的進步發展,各位應該精進知識、圖謀向上。

依作者描述,在場臺灣學生無不感到憤憤難平。

那是來自殖民者的雙重歧視與污辱,不僅視臺灣為蠻荒,更強調島上的一切若不靠殖民者的領導,永遠走不到所謂的文明彼端,成為對殖民者有利用價值的寶庫。

被人掠奪,還要感謝剝削者的德政;任人宰割,還要敬仰執刀者的施捨。

無法忍受的邏輯。

如是統治者的自高自大,與被統治者憤怒壓抑,兩者的落差,成為一切民主運動的起點,也成為臺灣百年歷史的基調。

而那羞辱的關鍵中心,正是「鬼島」一詞。

這讓我想起了2005年的電影《Coach Carter》其中的一幕,飾演主角的Samuel Jackson,危言正色地要求學生們於言談之中不准再使用羞辱非裔美人的N-word,因為那是別人用侮辱我們先祖的詞句,而如果我們自己都在使用,是在教導、允許別人用來污辱自己。

「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我們這樣嬉笑濫用,如何面對那些深深被類似詞句所刺痛,努力爭取出路的靈魂以及他們為我們爭取到一切?

所以,不要再說鬼島了,這是受前人恩澤的我們至少能做的、最基本的尊敬。


(影片來自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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