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日 星期一

渺小而確切的心願--《Alis的心願》觀後



      那是詭異荒謬的漂泊,漂泊者希望留下,甚至已經立地生根建立好家園,卻被迫不得不離去的流浪。「家」這樣具體而必須的日常存在,在一次又一次建立與毀棄的往復循環之中,竟成為遙不可及的夢想。

  莎瓏‧伊斯哈罕布德所拍攝的紀錄片《Alis的心願》便在訴說這樣一件令人感傷且憤怒的故事。該片透過七十多歲布農族女性Cina Alis的敘述,描繪她的家族從日據時代開始,到2009年莫拉克風災之間,不斷被迫搬遷的歷程。無論是日本統治時期的總督府政府,或是戰後從大陸遷臺的國民政府,乃至總統直選後的民選政府,沒有任何一方給予他們家族安居的保障,而是用盡各種方法,或逼迫或利誘,迫使他們離開自己親手建造的家園。從臺東到高雄,翻山越嶺,一個又一個從陌生到熟悉到被迫離去的地名;在全片最後以GIS將整個經過繪成遷徙地圖裡,複雜的曲線中,交織著無數的心酸與苦難。

  被迫遷移者理當憤怒,當人們在討論法律所賦與個人的自由時,往往重視言論、集會或參政等較具政治色彩的權力,卻多半忽視了「人民有居住及遷徙之自由」,又或者對生存權、工作權、財產權的保障。因為對於生活在平地的我們,這些權利太過基本,似乎只是律例制定時必備的文字規範,而非現實中遭遇脅迫的立即危難。難以相信在臺灣有一群人,他們連這樣基本而必要的人權都遭受剝奪,而且是長期受到公權力施行的侵佔,無論上位者政權如何遞換,無論打著何種親民愛民的口號,對他們的態度始終如一,將他們趕離自己的家園,切斷他們所習慣的生活方式,乃至熟悉的一草一木。但Cina Alis並沒有憤怒,親身的經歷與見聞,讓她超越了我們這些旁觀者廉價的躁動憤慨,取而代之的是言語間所流露,那股不為逆境所輕易擊潰的溫暖與堅韌,她說「嘴巴在笑,心裡在想要怎麼生活。不知道要怎麼呼吸。我要種芋頭、種小米,就很好了!每天要吃,吃Cinavu就好了。作夢啦!夢想。」不怨天不尤人,而是在命運所給予的喘息空隙間,努力打造能用雙手碰觸的具體幸福,並祈求這將是不會再有人來逼離的安穩終站。

  感傷難免,同時亦擁有著樂天知命的達觀,畢竟生活還是得繼續。

  影片中有許多片段令人為之動容,重返過去住所的老人們,在變成廢墟的荒蕪上,興高采烈說著過往的回憶,以廢棄的現在,喚醒著豐盈的過去。又或者Cina Alis指著山谷之間,回憶著年少時的種種,以及那熟悉的草木。統治者奪走了現實的家園,卻奪不走他們關於家的回憶,藉由Cina Alis及其他長者們一點一滴關於家的片段回顧,呈現的不單只是遙遠的歷史,更是一種榮耀與驕傲。無論統治者用了多少冠冕堂皇的藉口,在一次次的佔奪背後,除了對山野利益的貪圖,更暗藏著對原住民們文化的輕鄙,用自以為是的「開化」傲慢,試圖去改變他們的生活型態。日本殖民政府或戰後的林務局,心態皆然,甚至連施行的手法都相同,不斷切割原住民們和山林的連結,不斷隔絕他們與傳統文化的傳承;每次的搬離,背後都是打擊與歧視。

  莫拉克風災後建立了所謂永久屋,馬英九總統在致詞時特別強調:該社區提供的「不只是一棟房子、一座教堂,或者一所學校,或者一個農場」,更重要的它提供了一個「生活方式」。Cina Alis的家族拒絕搬入,理由之一是一句「不要騙人」,這句話不只因為親人中有人喝酒,違反該社區的公約,更隱含著那種不願也不會被外力所輕易改變的自信,我就是我,不用任何人來安排我如何生活,不要拿你們城市的尺規來度量我,剪裁壓抑我那於山林原野間所鑄造的靈魂,「我是在這裡出生的。我喜歡這裡的風。我們不喜歡在城市,因為很熱,不是在平地出生,喜歡待在這裡。在山上有涼涼的風」,這反倒是平地的我們所值得敬佩、學習的生命。

  Cina Alis一族所面臨的漫長考驗,其實離我們並不遙遠,無數的都更計畫也正以更美更好更進步的訴求,讓平地的人們離開居所。希望當惡運降臨之時,我們能有著和她一樣的堅強,也更希望我們能以眾人的智慧與權力,避免這樣的惡行再度發生,無論在平地或山林,這島上的每個人都該擁有屬於自己無人可奪去的幸福家園。

(本文已刊登於〈Alis的心願〉,《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特刊 2013》(臺北,2013),頁87-88。)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