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5日 星期六

歷史學家的記憶行旅:讀《山屋憶往:一個歷史學家的臨終追想》


(原文已刊登在故事

好的作品總會引導人們至另一個好的作品,有時是直接的引用和參考,有時則用刺激讀者聯想的方式。

東尼‧賈德(Tony Judt)的《山屋憶往:一個歷史學家的臨終追想》便是這樣的一本書。

不少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很可能會聯想起《潛水鐘與蝴蝶》(Le Scaphandre et le papillon),該書作者原為知名雜誌《ELLE》的編輯,於一次中風之後,成了閉鎖症候群的患者,全身只剩下左眼能動彈,他藉由這唯一的溝通管道,在友人從旁協助下,以一次次的眨眼於臨終前完成這部回憶錄,反省著自己的一生,並重新體認生命的可貴與意義。

書名的「潛水鐘」與「蝴蝶」分別象徵著作者生命相背反衝突的兩種隱喻,一是被禁錮動彈不得的肉身,另一則象徵著那自由馳騁,渴望逃脫肉身桎棝的靈魂。

《山屋憶往》也有著類似的衝突與掙扎。

作者東尼‧賈德為知名戰後歐洲史研究者,同時亦以左翼的政治評論聞名,四大卷本歷史書寫的《戰後歐洲六十年,1945-2005》和對當下社會提出針砭建言的《厄運之地:給崩世代的建言》,皆於這幾年陸續推出繁體漢語譯本,臺灣的讀者可以很容易親近他這兩方面的專業。

然而,除了作為史家和評論家的角色外,他另一悲劇的身份為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患者,即俗稱的「漸凍人」,他於2008年確診,並迅速惡化,於兩年後去世,享年62歲。

本書寫成於發病之時,如同序言中作者的解釋,這25篇的回憶性的自傳文字,並非為了發表而書寫,而是為了「自己的需要」,在內體漸次失控下,返歸於內心的世界,思索自己的一生,以及所生活的世界。不同於前引兩書的專業嚴肅,在本書裡雖然仍舊可以見得其戰後歐洲史的學養,以及對於時局的關心與批判,但卻流露出更多人性柔軟的一面。

亦如同逐漸受困潛水鐘之中的蝴蝶,當肉身自由被剝奪,與世界的接觸形將困難,賈德只能沈潛於心靈的深處,於記憶之中飛翔。用他自己的譬喻,他於心靈的世界裡建造了一間「記憶小屋」(memory chalet,即本書英文原名),於其中反覆回憶、排列著人生裡一則則的故事,有些完整、有些片段。作為一專業的歷史學者,不同於《潛水鐘與蝴蝶》那樣純然的自省,藉由對自己人生敘事的「自我審問」,他將「小我」和「大我」的齒輪慢慢地扣合在一起,於敘述個人生命史的同時,亦描繪了整個時代。

在書中能夠讀到作者人生每個重要的片段,出生、成長、求學、短暫的前往以色列、職業選擇、移居美國、再婚;同時在這樣個人生平的書寫中,體現以英美為為主的西方世界,於二戰後變化的點點滴滴:戰後經濟的復甦、旅行等消費流行的興起、英國上層菁英的處境、法國成為思想界的核心、錫安主義於猶太社群的影響、1970年代的革命與叛逆氛圍、冷戰意識型態的漲消起落……等等,每個重要的歷史轉折都在作者人生中,或直接或間接的作用著。

作者一方面透過對自己人生的細膩審視,鳥瞰了整個時代的展開;一方面又透過了對時代整體的求索,理解個人生命的每個轉折。個人與時代的意義,充分獲得了結合與彰顯,史學、史家與時代三者緊密的疊合相扣於作者的文字之中。

好的回憶錄理當如此,更何況出自一位成熟的史家手筆,諸如在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的《趣味橫生的時光——我的二十世紀人生》(Interesting Times)裡,亦能見得類似的況味。

然而賈德的病情,讓本書呈現不同於一般的深度,「記憶」不單只是紀錄或傳達,而是他藉以逃脫病痛的救贖,面對身體的不適,他的解決方法:「是在腦裡不斷翻閱我的人生、思考、幻想、記憶、誤憶等等,直到我碰到一些足以讓我專注的事件、人物或敘事,以便讓我的心思脫離那囚禁我的身體。」(頁33)

如同許多囚犯,對人生經歷細緻與完整的敘述一般,因為當肉身被禁錮之時,人們才會了解記憶是多麼重要的存在與寶藏。唯有這些記憶的留存,才能證明了我們生命的存在;但生活於常態狀況下的人們,卻多半忽視了每段記憶的可貴,隨意遺忘、散落,如同我們對生命的揮霍。

這或許是《潛水鐘與蝴蝶》或《山屋憶往》,最動人也最重要之處,提醒著人們「記憶」的重要,去創造並珍惜每段記憶,一段一段的積累,結成美好而不悔的人生。

本書開始於瑞士的山間小屋,寫尾亦回到瑞士半山腰的小鎮,那是一與世隔絕的小鎮,只有火車的來返,遠離塵囂。作者在最後寫道:「我們不能選擇從哪裡開始我們的人生,但是我們可以在希望的地方結束。我知道我將會在什麼地方:就在那班小小的火車上,不特別要去哪裡,永遠,永遠。」(頁288)[1]

之所以能夠選擇,是因為在闔眼的最後一刻,一生記憶於眼前攤開,任憑回顧進入,在靈光燭滅之時,伴隨我們,直到永恆。

本書可以是一本回憶錄,可以是一本歷史書寫,更是一本對記憶及生命的謳歌。透過對本書的閱讀,讀者於在賈德的邀請下於山間小屋小憩,並陪著他坐了一小段的火車;進而思索著自己生命的記憶,以及最後的終站。

[1] 忍不住要甘冒掉書袋之嫌地多言幾句,賈德的永恆火車行旅的意象,手塚治虫的《怪醫黑傑克》也結束在類似的情景之中,這兩位偉大的心靈對人類生命有著相似的隱喻與看法,此巧合或亦為好的作品讓人聯想起更多美好之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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