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8日 星期三

虛假的日常--黃惠偵,《日常對話》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在平淡的鋪陳下,《日常對話》有著濃的化不開的壓抑氣氛,片中一段段真實私密的對話和告白,潛伏著太多不忍直視的哀傷,這些隱密的情結,讓這部片產生了巨大的能量,讓觀眾重新思索身處的「日常」,進而導引救贖的希望。

由黃惠偵執導的紀錄片《日常對話》,半強迫地開啟了她和母親之間對話,在一場場靜默的交談中,不只在個人層次上呈現了舊時代女同性戀者的無奈,也揭露了故事底層難以動搖、如詛咒一般的社會結構。最關鍵的是,令母女兩人重新面對家庭難以面對、不斷逃避的過去,用極端「非日常」的方式,說出每個家庭的普遍「日常」。

《日常對話》由短版本的《我和我的T媽媽》拓展而來,相對於後者的精心設計,前者採取了更樸質的敘述方式,宛如「素顏」般呈現母女兩人的家族故事。導演的母親在北港農村成長,在民風保守的年代作為一位女同性戀者,註定了波折不斷的人生。她的家人不知有意或是無心,忽視了她不同性向的特質,傳統的社會規範也沒有提供可行的出路,只能順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遠嫁他方。

她的丈夫好賭、脾氣暴躁,時不時對她暴力相向,這場婚姻成了她生命的噩夢也是轉折。黃惠偵陪著母親返鄉,到了今日,從母親同輩親友的口中,仍是典型華人農村社會以男性為主導的家族觀念,如同墓碑上都只能刻著代表男性後人的「大房」,不管夫婿多麼糟糕,人人口中還是喊著「女大當嫁」。她無奈地說:「祖宗桌上沒有人會供奉未出嫁的女兒(孤婆)。」

母親帶著兩個女兒逃離了丈夫,這不表示從此走上美滿的道路,度過膽顫心驚的日子后,母親找到了「牽亡人」這份被世人看輕的工作。母女三人勉強溫飽,母親的情感世界也算多彩多姿,但照片中的描述看來,她對如何維持家庭、如何扮演母親一籌莫展、手足無措。所以她大半時間不在家,和女兒鮮少互動,母親固然不像父親(男人)那樣暴力,但她大致也延著同樣套路生活:好賭、敗家(其中一任女友形容她為「匪類」)、不願穩定、不願負責。
母親不曾和女兒討論性向,但隨著一任又一任的女友一同生活,在這個三人家庭裡不是秘密,成為一則沒說出口的謊言。片子裡有段情節分外諷刺,導演妹妹的女兒童言童語地追問:「阿嬤是男生還是女生?」這是這家族裡最真誠也最諷刺的問題。有問題無答案,只待小女孩長大自己觀察。母親也許誠實面對自己的性向,卻無法面對過去和家庭,選擇了真正的謊言。

在女朋友面前,她捏造過去,淡化了婚姻中遭遇的折磨;尤有甚者,抹去兩個女兒親生的事實說:「兩個女兒是領養來的。」家暴的陰影能在,否認女兒、逃避家庭則讓她能和過去經歷切割,用全新的身分活著。導演的母親在片中滿口「自由」、「一個人比較好過」,但不時仍流露出心裡柔軟的部份,害怕孤獨,不知如何對女兒表達愧咎和愛。

在《日常對話》的開頭,導演用強硬的對話和追問,讓人覺得有些殘酷,有必要這樣逼問嗎?大多數人們的「家」都有形貌上的框架,家裡有太多秘密、情緒,太多隱藏的想法,只要能維繫家庭運作如常,人與人的相處很少是什麼大破大立,多半是勉強的貼貼補補。所謂的「日常」就是這樣刻意視而不見才得以運作。在這個意義上而言,《日常對話》的每段對話,都偏離了「日常」。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會不斷地問:「真的有必要為了重建一個家,這樣層層剝離嗎?」

這個問題直到最後、最關鍵的一次對話才得到答案,最後的場景是任何人、任何評論者,都不能用虛浮的語言度量、分析、描繪的場面,也是凝聚全片的重要對峙。在片子尾聲攤牌,終於讓人理解了《日常對話》並非《我和我的T媽媽》對母親人生的描述;也不是對家族記憶拼貼和反思;而是以導演個人為起點,對母親、家庭、家族的治癒。答案聽起來很簡單,但誰也難達成:家應該建立在愛之上,愛不該建立在謊言或隱暪,人們朝夕相處的「日常」其實並不平常。

憑著這部電影,黃惠偵跨出了第一步,《日常對話》的每個片段都是獻給母親的情書,就算不明晃晃地宣告,觀眾們都能領受女兒對母親愛的告白的意味。從此之後,家庭表面看來如昔,但內裡不再一樣,片尾導演和母親的天真對話,值得所有人深思,也是人們該去看這部電影的理由。

《日常對話》並不只是一部私密的電影,更非紀錄某種特別的人生,它以非日常的方式突顯了日常的虛假,也詮譯了日常應有的樣貌。在導演和母親的互動中,體現著每個家庭的普世面貌,以及每個人在社會結構和習俗制約下的無奈。片中美個人都是被害者,就算是缺席的父親也不只是單純的施暴者,導演曾在過去的訪談中提到父親令人髮指的一面,但依舊是被命運擺弄的棋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之亦然。

人間日常是這樣的,人們帶著傷活著,如果我們永遠選擇忽略、噤聲,那麼傷口就永遠鼓著鮮血。沒有人知道傷口要如何痊癒,世間也無標準答案,黃惠偵告訴我們停止假裝、試著對話;剝去虛矯、挖掘埋藏已久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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