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日 星期日

《查維拉:女人別為我哭泣》:當我們聆聽孤獨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我猜想,臺灣觀眾和墨西哥歌手查維拉(Chavela Vargas)歌聲的相遇,很可能都是間接來自電影,至少我是如此。在她和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一系列的合作裡,她哀傷的嗓音;或者是在《揮灑烈愛》(Frida,2002)裡,她短暫出現,以強烈濃郁的詠嘆,穿透了美個觀眾的心房,替整部電影畫龍點睛,堪稱該部片最令人動容的瞬間。查維拉的聲音孤獨又哀傷,這也成為了她簽名般的特色,只要聽過一遍就難以忘懷。

在資訊發達的今日,對這樣一位傳奇的女聲,我們多少能接獲片段訊息,但可能要在《查維拉:女人別為我哭泣》(Chavela,2017),對那位身處遙遠國度,幾乎渡過整個廿世紀的人生,有了更完全而深入的認識,才能真正理解她歌聲裡化不開的哀戚與憂傷。

《查維拉:女人別為我哭泣》這部由凱薩琳・貢德(Catherine Gund)和達蕾夏・基伊(Daresha Kyi)共同執導的紀錄片,以詩意和靈魂的敘事,向世人介紹了查維拉.瓦爾加斯的一生。電影起始於1919年的哥斯大黎加,本名為伊莎貝爾・瓦爾加斯・莉扎諾(Isabel Vargas Lizano)的查維拉在那裡出生,度過了不幸福的童年。她從小就展了不同的性別特質,是一個男孩子氣的小女孩,在傳統的拉丁美洲家庭裡,這樣的特質換來的只是歧視和冷眼的對待。

父母的離異使得問題更為複雜,她在叔叔家裡長大,寄人籬下,加上格格不入的性別認同(一直到晚年她才公開了女同志的身分),還是小女孩的她,就感受到孤獨的滋味,「孤獨」似乎成了他一生的宿命。熱愛唱歌的查維拉,14歲逃離了家庭,前往墨西哥,開始歌唱的事業,尋找新的認同。

從出道開始,為了虛應社會氛圍,他的歌手生涯前期還留著長髮、塗上淡妝,但已與當時墨西哥女歌手一貫的濃妝豔抹,舞動著誇張的裙擺迥異;他選擇披上大大的斗篷、穿起長褲,這在今日看來或許沒什麼,但在當年的墨西哥,這造型挑戰了人們對一位「女」歌手的刻板印象。音樂風格上亦然,她擅長「Ranchera」這種墨西哥鄉土音樂,演出時多數用最簡約的木吉他配置,刻意將樂曲放慢,營造出更多的空間,以她低沈和濃厚的歌聲,演繹著一首又一首哀傷的情歌,直接而純粹,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內心的脆弱剖開於聽者面前。

查維拉是天生的歌手,很快便嶄露頭角,引起當時墨西哥Ranchera音樂大師荷西(José Alfredo Jiménez)的注意,兩人建立起亦師亦友的合作關係,查維拉也因此錄製了專輯,取得商業上的成功,然而也和這些樂手一樣,染上了酗酒狂歡的惡習。荷西因酒精而死,查維拉也沉浸在迷茫的世界無法離開。

酒精是她唯一的出口,在強調男性氣慨和宗教信仰的墨西哥社會裡,女同志終究是見不得光的,如片中查維拉自己說的那樣:「那是一極端虛偽的社會,他們能默許你的私生活,只要不公開就好。」就這樣,雖然她造型作風十足陽剛,但社會不許她承認自己,她一方面功成名就,同時也再度陷入孤立之中。有了名氣的查維拉,周旋在長長短短的戀情中,她的情史為人稱道,包括了墨西哥當代最知名的藝術家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
紀錄片裡,查維拉親口說,她不相信永恆的愛情,只活在當下,瀟灑之餘又有深深的哀傷。不管被動或自願,孤獨似乎注定是她生命唯一樣態,酒精才是她一生的伴侶,一首首悲傷歌曲則是他的愛意。

1970年代查維拉從歌壇消失,許多人以為他已經去世,事實上是在酒精侵蝕下被迫中斷歌唱生涯,所以說他「去世」也不算偏差太多。讓他從酗酒問題走出來的,是一段女性情誼,這是這部紀錄片中最私密而柔軟的部份,你會看到電影裡滿嘴男子氣概、胡扯些神話故事,她千方百計迴避的故事。她在這段情誼裡找到了歸屬,找到了某種意義上的「家」,讓她能抗拒酒精的麻痺,清醒面對人間。但他心底的陰影還是毀掉了一切,這不是人人能夠想像的事情,但在因暗處浮沈糾結的人們肯定能夠體會。

離開酒精後,查維拉於1991年復出,如她所坦承的,在那台上高歌的瞬間,以及和台下聽者的互動,才是她唯一的歸屬。不同的是,這次她遇上了知音,就是文章開頭提到的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他為查維拉的歌聲折服,想方設法讓她的聲音跨出墨西哥。查維拉終於覓得他所渴望的朋友、一位家人。

在舞台上重新找到歸屬的Chavela,獲得了台下聽眾的掌聲和愛戴,讓她獲得了正視自己的勇氣,她坦然於記者會表明自己女同志的身份,隨著時代推進,墨西哥社會風氣已大為不同,他的舉動仍舊勇敢無畏,激勵了墨西哥無數相同遭遇的人,他一生的孤獨無法逃避,也讓他在舞台上得到了無拘無束的自由,最終才能在片尾留下頌揚身為女性的美好,為女人而唱的灑脫身影。

《查維拉:女人別為我哭泣》不是太複雜的故事,沒有誰能虛構一個比查維拉自己更充滿張力、傷痕的故事,如同他的音樂一樣,簡單樸素但通透有力。本片的構思始於1990年代,導演之一的凱薩琳湊巧在墨西哥予查維拉進行短暫訪談錄影;20年過去,查維拉於2012年逝世,他覺得這個故事該有個句點,找來達蕾夏合作,把交織在查維拉身上的故事一一理清。兩人的工作成果雖仍留下許多空白無法齊全,但已為查維拉生涯無數的秘密提供了一條可供理解的道路。

這對我們這輩觀眾來說,終於到了現在我們能夠理解她震懾人心的力量從何而來,她不被家庭、社會,甚至不被自己接納的靈魂,在孤獨的墨西哥荒野發出的聲響。這當然是一則同性戀者的故事,也是屬於邊緣者的故事,查維拉由孤獨建構了人生和歌聲,訴說的同時也是你和我的故事。最終她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和世界、和自己和解的方式,我們也該走上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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