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8日 星期二

馬背上的大佛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對許多人來說,金馬獎的得獎名單,還不如頒獎前的星光大道,或過程中的歌舞表演來得重要,要不是因為對《大佛普拉斯》的喜愛,我大概不會在意這充滿矛盾和衝突的「大獎」。金馬獎超過半世紀的累積,有欣喜、有爭議,也許是歷史發展形成的矛盾,或者是台灣電影長期發展的不振、不均,同時也可能反映了台灣社會始終無法找到共識的衝突。以面向華語影壇為訴求的金馬獎,長年來始終離和影迷大眾有些距離。

金馬獎的定位一直處於迷走狀態,在藝術和商業之間,在保護和開放之間,反反覆覆,缺少了確定的方向。無論是1980年代臺灣電影新浪潮的全盛期到90年代之後的全面頹敗,不論面對的是東方好萊塢香港或全面堀起的中國影壇,金馬獎總是在風雨飄搖之中,承載著無數的批評和爭議。這些爭議和矛盾背後所反應的,不只是獎項的起落,也是整個臺灣影業乃至臺灣自身的縮影。也因此,任何對於金馬獎的建言或改進,沒有任何簡單的答案,但至少如何能拉進和一般大眾之間的連結,建立強烈而切身的共鳴感,是值得反覆思考的方向。

今年的金馬獎之所以精彩,和同時出現了《大佛普拉斯》和《血觀音》兩部與臺灣觀眾在不同層次上,建立起強烈連結的本土電影,並在頒獎盛會上開疆拓土,同時競逐最佳影片不無關係。

最佳影片雖然由《血觀音》勝出,但兩者各自有其擁護者,如文章一開頭所述,《大佛普拉斯》是我心中今年甚至是近期臺灣影壇最重要的作品。在技術層次上,它結合黃信堯恣意縱橫的才氣和鍾孟宏導演成熟老練的團隊;在內容上,與其說是捕捉臺灣社會底層的樣貌,倒不如說深切描繪了失意者的普世樣態,細膩地描繪了臺灣當下的集體心靈寫照。我無意假裝客觀,整屆金馬獎的過程,對我而言,就是在期待《大佛普拉斯》十項的提名,是否能一一兌現,而下文則或許是一則兌獎失望者的主觀感想。

《大佛普拉斯》氣勢來的又早又猛,讓人感覺這小小的金馬似乎難逃大佛的手掌心,導演黃信堯拿下了最佳新導演和最佳改編劇本,前者阿堯導演一路被看好,但據報導到最後才驚險勝出,同樣備受矚目的提名者尚有《分貝人生》的馬來西亞導演陳勝吉、充滿新浪潮傳承的《強尼.凱克》導演黃熙。黃信堯的勝出並不意外,《大佛普拉斯》並不是一太複雜的故事,片中失意者的樣貌無時無刻不在我們日常的生活之中,電影最出色搶眼之處,在於導演個人風格化的呈現,不論是口白、黑白/彩色相對形式的安排,那喜悲交錯,在軟弱和冷酷中拿捏得宜的敘事,成就了《大佛普拉斯》的魅力,換句話說,這是一部只有「阿堯」才能拍得出來的電影。

同樣地,由短片改編至長片的「普拉斯」過程中,如何將簡潔的故事架構延伸,再添入更多血肉,彰顯影片所要傳達的精神,是另一困難的考驗。從《大佛》到《大佛普拉斯》,黃信堯的改編是巨大的成功,主角菜脯和肚財兩人發現真相後的劇情是短片所無,但因為加入後半部的劇情,才挖掘出故事的完整,並賦與了藝術性的提升,肚財在海邊拾荒,遇見沈默男子的片段,即是最好的例子,為全片增加了畫龍點睛的效果。

之後中島長雄(鍾孟宏導演的化名)得到了最佳攝影,以及林生祥一連拿下了最佳原創電影音樂、最佳原創電影歌曲。這座最佳攝影某種意義上算是遲來的「正義」,也許是鍾導在導演工作上表現太過亮眼,讓金馬評審們忽略了中島影像風格的魅力,除了《停車》外,其他三部劇情長片《第四張畫》、《失魂》、《一路順風》在最佳攝影的提名上皆鎩羽而歸,事實上,一路上溯至陳綺真〈躺在你的衣櫃〉MV,甚至是紀錄片《醫生》,那直擊人心的影像風格,永遠是鍾導片子最核心的部分,透過攝影也傳遞至《大佛普拉斯》裡。

林生祥的勝出也是實至名歸,《大佛普拉斯》中的音樂,是和阿堯導演口白相對應的另一條敘事軸線,倘若這部片子抽掉口白即為平庸,同理沒有音樂的敘述,亦難成其精彩。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見得〈有無〉的價值,這短短四分半左右的歌曲,濃縮了全片的精髓和靈魂,開玩笑地說,〈有無〉一曲根本即是《大佛美納斯(minus)》。王昭華所寫的臺語歌詞,優雅動人,意境深遠,即便脫離了曲、脫離了電影,都是那種能獨自傳世的年度好詩。

《大佛普拉斯》最後就只得了這五項,和最重要的最佳影片,以些微的差距,失之交臂。金馬從來不是在大佛手掌心裡,而是大佛騎在馬背上不斷顛簸,苦苦撐著,希望能有到達彼岸的一天。

從提名開始,或許就注定了《大佛普拉斯》的結局,黃信堯只被提名最佳新導演,沒有入圍最佳導演,這已經是金馬獎的老問題了,從2010年設立了最佳新導演後,一直充滿著類似的矛盾。最具代表的例子是2013年第50屆金馬獎,新加坡導演陳哲藝的《爸媽不在家》,打敗了賈樟柯的《天注定》、王家衛的《一代宗師》、蔡明亮的《郊遊》和杜琪峯的《毒戰》,奪得了最佳影片;但不幸的,陳哲藝同樣沒有入圍最佳導演的機會,只能「競逐」最佳新導演;第51屆陳建斌的《一個勺子》,也是類似的情況,同樣是入圍最佳影片,但導演無緣獲得最佳導演的提名資格。

最佳新導演的設立,當然有其美意,但不應變成論字排輩的僵硬規矩;暫且不論黃信堯能不能算是「新進導演」,更重要的還是頒獎的邏輯,為什麼新進導演就不能是最佳導演?

自2010年最佳新導演獎項創設至今,沒有任何一提名人和最佳導演重疊,為了鼓勵新進的立意,反而變成區隔大、小聯盟的功能,資深程度絕非評量藝術創作的基準。反觀香港金像獎,2002年第21屆設立傑出青年導演(後更名為新晉導演),首屆獲獎人《少林足球》的周星馳,也是當屆最佳導演的得主;2003年第22屆《異度空間》的羅志良到2017年第36屆《一念無明》的黃進,多的是新晉導演被提名最佳導演的例子,又或者是像2013年《寒戰》梁樂民、陸劍青則直接被提名最佳導演。新人導演的資格本來就有著難以認定的灰色地帶,但至少香港金像獎呈現了運作的標準,那樣標準才是一個成熟獎項或影業賴以維持的根本。

同樣的問題可以再繼續追問下去,演員上,男配角《大佛普拉斯》獲提名的戴立忍,最後敗給了《阿莉芙》的陳竹昇,依兩人在各自片中的重量,確實無話可說。但陳竹昇、莊益增都未因《大佛普拉斯》獲提演員獎項的提名,則有點難以想像了。

這並不是說《大佛普拉斯》非得大獎不可,最佳影片《血觀音》確實精彩,楊雅喆導演一直嘗試新的類型,挑戰自己作品的可能性;最佳導演文晏則是華語影壇備受矚目的新銳,《嘉年華》一片也在威尼斯影展得到國際矚目。相形之下,黃信堯和《大佛普拉斯》會不會只是初生之犢的曇花,是不是能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則還有質疑的聲音。但就算這樣的邏輯能夠成立,這樣一部備受好評的電影,竟連導演和主角都未獲提名,除了錯愕也只剩下無奈和嘆息?

所有《大佛普拉斯》的支持者們,大概只能自我安慰,這部屬於失意人的電影,終究不適合成功的光鮮亮麗,有點點缺憾,對未來抱持點希望,或許才是最適合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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