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7日 星期三

心的囚徒--評電影《Felon》



(圖片來自網路)

(文中有部份劇情透露,本片為難得佳片,建議先看過後再閱讀。)

伊底帕斯:滌罪的儀式是什麼?怎麼做?
克里昂:放逐,或者以血還血。

——索發克利斯(Sophocles),《伊底帕斯王》(Oedipus the King

「制裁犯罪」,應該是多數人們都會讚同的議題,即便是犯罪者,在不損害其利益、單純判斷正確與否的前提下,大體也不會反對吧。對抑止罪行的認同,可以從各式角度分析,但我認為關鍵還是在於人類心中對「復仇」的渴望。除去文字的修飾,律法的本質仍和西元前的《漢摩拉比法典》沒有太大的差別,「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所有訓誡和懲罰的核心,要將自己所遭受到的痛苦對等(乃至加倍)的再還諸於施害者身上。於施害者的差別,或許僅在將加暴的權力讓渡給政府而已。如果多數的犯罪是在追求物質利益上的獲取,那麼執法能帶給被害者和其他社會成員的,便是一種心靈上的寬慰、一種復仇的快感,及從中所衍生出的安全感;這是難以被替代的原始需求。

這也是在廢除死刑辯論時,反對方最常使用的辯論邏輯:「如果同樣的邪惡發生在你身上,你還能大言不慚的選擇原諒、反對死刑嗎?」如是的質問也許無法有效擊潰廢除死刑的理性主張,但卻能夠喚起多數人心底的共鳴。倘如有天那些不幸和悲痛發生在自己身上,無論平常說著再多的清高詞語,又或者理性上知道再多的對錯是非,將施暴者處以極刑,仍是心底揮之不去的渴望。希望能憑藉公權力幫自己「替天行道」,唯一的遲疑,大概是無法親手感受到復仇的溫度與快感。甘地那句經典名言:An eye for an eye ends up only making the whole world blind.「以眼還眼,最終只會造成整個世界的盲目」。在理性上我絕對贊成,世人絕對需要這樣悲天憫人的人道主張;但在非理性的黑暗角落裡,我卻忍不住覺得這句話是錯誤的,並不是以眼還眼帶來世間的盲目,而是世間早已因盲目,人即野獸,我們需要種種懲戒和規範來維持異於禽獸幾稀的假象。將罪犯隔離,一方面警告著世人壓抑自己的獸性,不要輕犯罪行;另一方面則是由公權力出面執行制裁,安撫那復仇的怒火。監牢的厚牆不過是將同類的野獸隔離內外,這些散居內外的野獸都是自己內心的囚犯。

在我看來,《Felon》這部電影所講述的便是這樣的故事。

Felon》有著一般監獄片常見的設定:一位因小罪而入獄的無辜主角,一位對監獄運作瞭若指掌、對一切陌然的老鳥獄犯,一位率著眾守衛迫害犯人的獄卒,以及獄中勢力龐大黑社會勢力。劇情的基本套路也堪稱老套,無辜的主角突然從日常生活移送至牢獄之中,在老鳥獄犯的指導和協助下,努力在獄中黑社會的勢力和獄卒的壓迫下求生,尤其是後者,讓主角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在壓力凝聚的頂點,主角終於爆發,一向明哲保身自處的老鳥,也放下了冷默,與主角合作,甚至犠牲自我。如是劇情,只要熟悉周潤發《監獄風雲》系列者,自無需再多言。然而本片的編導Ric Roman Waugh,卻在一般的設定中,不斷挖掘,從而呈現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以及人性中那難以用對錯是非論斷的幽冥暗眛。

這部電影最成功的地方,便在於出現於其中的每個人物,都是在善與惡之間不斷搖擺,或者更確切的說,善惡的尺標於本片中完全無法適用,所有罪惡都可以找到合理的善念,如同所有的復仇背後都可以找合理的源頭。是以,滿盈善意的人們也可能面不改色的犯下傷害他人的惡行,行善的同時亦在施惡;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卻也同時是加害人。善與惡不斷交織,乃至難以分辨的結果,每個人都是囚徒,無論在監獄高牆的內或外,每個人都遊走在兩者的疆界中勉力求生。

當盜匪闖入你家中,你會顧及是否在公共或私人空間,乃至出手的輕重、部位,還是會不惜一切的反擊以保護你的妻兒?當滅門血案不再是報章媒體上缺乏現實感的文字,而是確確實實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劇痛,倘若你有能力,你還會靜待司法的公正,還是會選擇親手殺人償命?當你需要日日夜夜在牢獄和兇神惡煞共處,他們一次次的挑釁和暴亂,無論身心和家庭都因此崩壞殆盡,你還會遵守法律一板一眼的規定或是暗自創建私法制裁的遊戲規則?又或者,如果今天你在牢車上目睹了一樁殺人罪刑,殺人者直接將兇器塞入你手中,你會選擇出面檢舉?代人頂罪?或直接再把兇器塞給身旁無辜的可憐蟲?

這些《Felon》裡的難解情境,不斷挑戰著觀影者內心的道德判斷,善與惡的截然二分只是膚淺片面的童話世界,戲中所傳達的種種難題更接近現實與人性所會遇上的糾葛。這也是我們需要法律的原因,因為唯有透過公權力去執行法律,讓一切井然有序、非黑即白,從而壓抑人心底的獸性,維持社會秩序的運作。律法的規定、公權力的執行自然時有缺陷,但對多數人來數至少可以維持片面運行的合諧,一旦符合多數的福祉,那少數例外所帶來的掙扎與傷害,便為多數人所視而不見。監獄的主要功能在於隔離,至於被隔離的世界如何運作,多數人則採不聞不問的態度,因為我們只在意我們身處世界的和平,即便那是以放任少數人自生自滅為代價。在這個意義,我們都是間接的施暴者,只不過我們是以冷漠取代冷血,用國家的暴力取代了髒污的雙手,尤有甚者,以正義之名合理化我們的暴力與罪惡。

這也是為什麼監獄片可以自成一類型,反覆被拍攝的原因。以監獄為故事的背景,與其說是造成什麼戲劇的張力,倒不如說帶領著觀影者走入一個和自身世界迥異的異世界,滿足了窺奇的快感。此外,這類片型最後往往皆以主人翁的勝利告終,則反應了觀影者的主觀盼望,希望在這兇狠野蠻的異世界裡,那個我們日常生活中所習慣的和平秩序,在那個被人們放棄的角落,依舊能獲得維護和運作,使人們的愧疚能得到一絲心安理得的自我安慰。然而正因《Felon》是如此的貼近現實,不僅使它跳脫了同類片的框架,也逆轉了監獄片理所當然所該具有的娛樂效果。因為常軌世界貼近,窺奇的效果便大打折扣;主人翁的勝利與救贖,也因為善惡的難辨,反而帶來了無限的沈重與感慨。當壓迫主角的獄卒死去,離開人間的不單只是一個壓迫者,同時也是一個小孩的父親;而經過這樣地獄生活的主角,帶著扭曲的身心重新返回那已然破碎的高牆之外,又有多少可能直面的生活下去?童話的甜美結局終究只存在於童話,現實依然是殘酷。在《Felon》瓦解觀影者所習以為常的快意,代之以更深層的思考,而這正是一部成功電影所該具有的基本前提。

很難相信這樣一部電影,竟只是Ric Roman Waugh的第二部劇情長片,相較於2001年的出道作,隔了7年的時間。換句話說,這部片子其實出自一個已經被好萊塢系統所放棄的導演,更令人驚訝的,在2001年正式執導之前,他最常擔任的身份則是替身和臨時演員,靠著渺小的身份,維繫著自己和電影產業的連結。或許長期身處在電影工業的底層和邊緣,使得《Felon》無論在色調和敘事上都有一種藍領的粗獷,並將下層小人物的性格與生命的難題,描寫得淋漓盡致。演員陣容則反應本片的小成本製作,多半是些電影配角和電視劇演員,但他們都適切的詮釋了片中的角色,證明了導演在選角和執教上的用心和功力。值得特別一提的是Val Kilmer,作為本片最大牌的演員,他精湛的演技和存在感,成為替本片定調的基石,他所扮演的角色結合了惡與善、複雜與存真、冷漠與熱情……換句話說,他本身即是影片主題的化身,是人性的多稜體的折射,也因此他不僅成為了主角的導師,更成為了主角的救贖。Val Kilmer這幾年的演出表現,可以用「自由自在」來形容,他大量的接演各式的電影,無論成本高低、戲份大小,充分享受作為一個演員的悠遊自得,看見一個功力深厚的專業人士以享受的輕鬆心情自在地展現自己的專業,都是件令人賞心悅目的事,放眼好萊塢大概也就只有他和Jeff Bridges可以給自己這樣的感覺了,希望他能繼續這樣「玩」下去。

讓我們再回到電影。在電影中獄卒於獄中打造了一殘酷的競技場,在他們的監控下,讓重刑犯發洩心中的憤怒和獸性,一切皆是赤裸而原始,然而一定程度卻形成了相安無事的恐怖平衡,因為它其實是符合人性的運作,那人們極欲用文明外衣所包裝、遮掩的黑暗本質。我們都厭惡那樣的世界,卻也都曾或多或少希望事情可以用那麼簡單、暴力的方式了斷;在兩難之中掙扎,從而做出超欲本能的判斷,或許才是人之所以人為關鍵;人之所以異于禽於獸者幾希,或許即在此處吧。

也許世間皆為盲目,但我們還是不該放棄有重見光明的可能,殘酷的現實總是需要些童話般的甜美信念,人也才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吾輩也許永遠都是囚徒,但不該對自由絕望,細細呵護這眼中小小的自由,期盼有朝一日終能茁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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