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0日 星期日

人、病與機構:《藥命俱樂部》與《瘟疫求生指南》觀後



《藥命俱樂部》(Dallas Buyers Club,以下簡稱《藥》)在本屆奧斯卡獲得了最佳男主角和男配角的肯定;更早之前,2012年的《瘟疫求生指南》(How to Survive a Plague,以下簡稱《瘟》)則獲得了第85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殊榮。兩部片子的拍攝以及獲獎,顯示了好萊塢的主流價值開始關注上世紀末人與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IV)之間的戰爭。正如同1980年代開始,一系列以越戰為主題的反省電影,在時間縱深的醞釀下,已有足以縱觀全貌的可能,提供人們重新審視和反省的空間;此外,這樣敏感而沉重的議題,也在歲月打磨下,逐漸符合好萊塢商業文化的運作邏輯,成為多數大眾所能接受並銷售的商品。

人與HIV之間的戰爭,比越戰更為複雜,涉及的層面更廣。這是一場多層架構的戰爭,一層是科學家與病毒之間的對抗,即專業的研究者如何於實驗室中,試圖擊倒病毒的努力。第二層則是患者個人與病魔的對抗,即個人在面對這無解的絕症時,身心如何面對這巨大的衝擊;並間接牽涉了負責治療的醫者,在中間所扮演的角色。最後一層則是人和機構之間的關係,這也是最曲折的層次,人可以指的是病人或醫者,即第二層的集合,機構則可以是病人實際接觸的醫療機構,或者是這些機構之上的國家機器管理系統。「病—人—機構」三者之間的彼此牽連,不僅構成了各種敘事的可能,同時也是醫療史或所謂醫療人文研究的重要構成。

《藥》和《瘟》兩片在「病—人—機構」的架構下,分別從個人與團體的視角,去描寫上世紀末,由愛滋病所引發不同層面的掙扎與對抗,特別是和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FDA)以及和背後整個美國政府愛滋病政策的對抗。



《藥》描述了德州牛仔Ron Woodroof在被診斷感染愛滋病後的故事,劇情分為兩條軸線,一是在1980年代中期,愛滋病還是和同性戀畫上等號的疾病,主角生活在強調男性陽剛氣質的社會底層,對同性戀充滿了歧視,然而在染病之後,他從歧視者變成了被歧視者,過去的生活圈將他摒棄,反而在那些過去被他百般羞辱的人羣中獲得接受,並和同是天涯淪落人跨性別者Rayon發展出深厚的情誼。另一條軸線則是和FDA漫長的對抗,主要針對當時多數治療藥物在當時並未被FDA所允許上市,主角僅能報名參與AZT這種藥物的實驗,除了可能獲得無效的對照組安慰劑,AZT的副作用對身體的傷害更宛如毒藥。走投無路的主角,反而意外於美國境外獲得更合適的藥物Peptide T與妥善的治療,他更偷偷將藥物走私回美國販售,最初在街頭後以俱樂部的形式;一開始只是為獲利,但隨著越來越多人的依賴,以及FDA三番兩次的找麻煩,主角漸漸跳脫個人私利的角度,挺身挑戰FDA的權威。

不同於《藥》片一定程度的虛構和誇飾,由記者David France所執導的紀錄片《瘟》,則採取了紀實的立場,詳述了ACT UP(AIDS Coalition to Unleash Power)和TAG(Treatment Action Group)兩個以同性戀為主體的組織在愛滋蔓延時,從成立到發展的經過。透過片中的描述,ACT UP也是先由藥物政策開始,挺身和美國政府對抗,如果Ron Woodroof是以遊走法律灰色地帶的方式進行個人式的抵抗,ACT UP則是以公民運動的形式,號召大大小小各式的不服從運動,將美國政府在愛滋政策上的不公與缺陷曝露於世人面前。ACT UP的公民運動具有切身而急迫的特質,同性戀社群遭受愛滋病巨大的摧殘,運動參與者的親友甚或自己都陷入病毒的折磨;整個社群先前好不容易爭取微薄的自主和肯定,也被有心人士以疾病之名,將之污名化。在這生死存亡的戰鬥中,隨著議題的不斷開展,抗爭的目的也逐漸深化,從藥物的管制觸及了雷根政府對愛滋防治醫療政策的冷漠顢頇。也由政治的議題中,逐漸開始出現切入醫療的角度,直接搜集資料和紀錄,對病毒進行研究,延伸出TAG這個組織,重新和原本對立的醫界、政府對話、溝通,謀求合作之道。生死交關的急迫和戰線的延長,帶來的是組織內部一波波的爭執和分化,再加上愛滋治療的絕望感,交織而成一則悲喜交加的寫實史詩。

《藥》作為商業電影,浪漫與雕飾難免,Rayon和女醫生Eve Saks的角色都是虛構出來的角色,也因此有著好萊塢式的浮誇感動。《瘟》則秉持著紀實的精神,真實描繪那如同身陷流沙般的戰鬥,也因此有著前者所有無法企及的重量。然而,不管何者,其實都描繪著不同的個人在面對疾病的奮鬥,捍衛自己的生存權利,挺身和體制對抗或對話,努力尋求生命的出路。

疾病之於人,在多數人刻版印象裡往往是個人而私密的,忽視了不管患者、醫者乃至醫療政策的制定者,都生活於社會之中;了解或治療一種疾病,永遠擺脫不了歷史的積累和社會錯綜複雜的脈絡交錯。綜觀這兩部電影,疾病扮演著令人窒息的背景,創造了極端的處境,逼得人們沒有逃避的選項,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在體制中尋找可能,進而改變了體制。這樣的運動,在形式上可以是個人亦可以群眾,在動機上是自身私利卻也促進了公共的利益。

兩部片子最後都以圓滿的方式結束,《藥》片結束在個人生命的昇華與救贖,《瘟》則收尾在雞尾酒療法的問世,營造出那場戰爭已然結束的某種氛圍。然而,現實依舊殘酷,《藥》的主人翁也許跨越了歧視,但在這世界多數的地方,那歧視仍恣意橫行;在《瘟》上映沒多久,其中一位主角仍因愛滋病離世,暫時緩解距離根治之路還很漫長。從更廣義的角度,人與人為或自然磨難的對抗,本來就無休無止,是人存活的必然。

解決某種疾病,要靠醫學的專業,但面對從疾病延伸出來的各種歧視與不義,就如同所有的歧視與不義一樣,每個人都應有挺身抵抗的義務。這或許是這兩部電影,以及那與愛滋病漫長戰鬥的歷史,所給我們最大的啟示。



(本文已刊登於《獨立評論@天下》,文中圖片皆來自網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