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2日 星期一

為台上台下每一人的青春嘶喊:Suede麂皮樂團台北演唱會紀實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

知道Suede要來台北演出時,不知為何,心底有著大小不同的擔心,就連演唱會是否能順利舉辦都感到焦慮。

這不是Suede第一次來臺北,前幾次也都如期舉行,然而這幾年有過太多樂團和演唱會令歌迷失望,在最後一刻宣布取消,讓人面對著那瞬間變成廢紙的門票不知如何是好。英倫搖滾(Britpop)的浪潮早已消散,空窗近十年的Suede還能吸引多少樂迷?會不會又變成另一場胎死腹中的悲劇?叫人擔憂。

更擔心的還是主唱Anderson的狀況,他獨特的歌喉在錄製專輯時,仍有精彩的表現,但從一些網路上看到片段,他現場狀態已經大不如前。對於像我這樣彆扭偏執的支持者,在第一任吉他手Bulter離團後就不願去Suede的現場,是否接受第二代組合的同時,還能接受老態滿佈、逼近五十歲的大叔Anderson?還是相見不如懷念,繼續自己莫名的堅持,只在腦海中想像他們演出,才是正確的選擇?

這些煩惱,當演唱會第一個音符響起,都變成多餘,現場人很多,老中青三代皆有,演唱會依常規8點多準時開演,Suede的演出堪稱完美,但是那「完美」是混亂之中所開展出的美好。

算是預言吧。在正式開演前,音控室播出的最後一首歌竟是龐克樂團性手槍(Sex Pistols)的經典名曲〈Bodies〉,可能是音控的個人嗜好,也可能只是為了炒熱氣氛,那生猛的力道,在撥完後還在現場引起稀疏的掌聲。沒有人會料到,在接下來Suede一個多鐘頭的演出時,全場會陷入一樣的狂亂、失序的樣態。

開場曲是新專輯的同名單曲〈When You Are Young〉,接連著同樣是新專輯的第二首歌〈Outsiders〉,和新專輯的編排相同是十分聰明的選擇,除了宣傳效果,這兩首歌的構成本來就是新作優雅和活力融合的最佳片段。現場則從音樂一開始便陷入混亂,團員們一上台,所有的觀眾一衝向前,包圍著舞台,所有的區隔和保全變成虛設。

這樣的情況其實不壞,一來這是臺北國際會議中心(TICC)舉辦搖滾演唱會的常見風景(證明了這實在不是個合適的場地),也是早就料到的狀況,主唱Brett ‏Anderson甚至還頗享受這樣的擁簇。真正可怕的是,當第三首歌〈She〉開始沒多久,電吉他就開始出現狀況【1】,發出轟轟的噪音,吉他手和工作人員,趕快上來搶救,但依舊無法解決,只能直接拿掉吉他,歌曲後半單靠主唱和鍵盤手Neil Codling的演奏兩人撐完。

災難沒那麼早停歇,電吉他的狀況始終沒有修復,但Suede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大團,在搶修的當口,Anderson遊走在舞台的邊緣,用他獨特的個人妖魅,挑動著剛剛衝到台前的人們,身後的Coding和其他團員則決定換歌,將原本設定以空心吉他演奏的曲目提前,演唱了《Head Music》裡的抒情曲〈She's in Fashion〉;又臨時加演早期的木吉他經典〈The Living Dead〉,用這首前吉他手Bernard Butler離團前的最後成果,爭取更多修復的時間。尤其後者,是原來歌單中並未安排的曲目,Brett Anderson臨場隨機利用場地的空間感和麥克風收音的差別,用幾乎清唱的方式,表達出這首歌的豐富層次,讓一首臨時應急救火的歌曲,成為今晚難忘的焦點,也安撫了現場尷尬不安的氣氛。

成團三十年的樂團,成熟、穩定不由分說,事實上,細心的觀眾就會發現,場上其實大小狀況不斷,除了吉他讓工作人員三不五時上來調整;鼓架位置、鍵盤手的筆電、貝斯的成音、主唱的麥克風線,但都不影響樂團的表現,場上的狀況,似乎更激發樂團演出的能量。

終於,吉他修復告終,接下來一曲〈Trash〉讓全場進入瘋狂,不只這首歌如此,幾乎只要是來自《Coming Up》的歌曲都有類似的效果,說明了這場專輯在樂團創作歷程和樂迷心中的地位。Anderson不斷在台上跳躍、舞動,三不五時和觀眾碰觸,完全看不出衰老。接下來的〈Animal Nitrate〉來自首張專輯,青春的歲月歷歷在目,也許體力或外貌還能勉強抗衡時光,但嗓音和肺活量終究還是無法隱瞞,從〈Outsiders〉開始,便多少因演出將專輯聲線做出調整,〈Animal Nitrate〉最後那放任無束的吶喊,只能交由觀眾代言。〈Filmstar〉一樣來自《Coming Up》,這歌的強勁節拍和反覆吉他,現場更勝專輯,為這一組血脈賁張的歌曲組合,畫下高潮的句點。

轉折的〈Pale Snow〉是新專輯的單曲,以Coding的演奏為主導,充滿的絕望和哀傷,在專輯中是和〈I Don't Know How to Reach You〉相接合,現場替之以〈By the sea〉一樣講述著離別,但這樣的組合更加的哀痛淒美。〈The Drowners〉逐漸著拉起現場的情緒,這首來自第一張的歌曲,陷溺頹靡,Anderson唱著唱著,竟直接走下舞台,進入觀眾之中,如同救世主般被眾人伸手膜拜,並再度帶回快節奏的曲目裡。〈Can't Get Enough〉和〈It Starts and Ends with You〉,一首來自《Head Music》、一首則是復歸之作《Bloodsports》,可以感覺到聽眾的陌生,卻依然陶醉。

〈Everything Will Flow〉則稍稍喚回大家的記憶,樂團用比專輯更熱烈的方式詮釋,Brett Anderson把麥克風遞向觀眾,反覆唱著:
ahh, and everything will flow
ahh, I said everything will flow
ahh, you know everything will flow……
像是以一種看穿世事的洞達,結束這段舒緩的樂章。

最後,既是高潮也是結束,先是全速疾駛的〈So Young〉,Brett Anderson帶領著全場大聲的吼著:
we're so young and so gone
let's chase the dragon
像是對著台上台下每一人的青春嘶喊,無論那青春是滿溢全身,或者消逝殆盡只剩心底稀薄的痕跡。Brett Anderson用力的揮舞旋轉著麥克風(這是他代表性的舞台動作)形成的巨大半徑,宛如風車,而現場所有人則成為Brett Anderson所統率著唐吉訶德們,挑戰著不可能取得的勝利,卻將在失敗中露出勝者的微笑。之後是〈Metal Mickey〉同樣來自第一張專輯,一樣標誌著初生之犢的精悍,一樣無所畏懼無所顧慮在冒險逐龍;最後一曲〈Beautiful Ones〉則徹底引爆每位觀眾已被撥動至最高點的內在,這首歌幾乎是樂團在商業上的顛峰,也是許多人認識他們的起點,是後來樂團創作的定音之作,再也沒有比這首歌,更能勾起聽者,更適合演唱會高能量的收尾。

經歷一番的停頓後,安可曲則是〈Saturday Night〉,偷偷猜想在後台的Brett Anderson上是否有好好休息,他在舞台上沒有一刻停息,這樣燃燒的方式,實在不適合他的年齡。走回舞台的他,也忍不住自白說只有一首安可曲,「因為我們都不再年輕了。」本次演唱會也就在這首有如初戀般青澀甜美的歌曲中畫下句點,如同《Coming Up》,現場沒有任何婉惜,因為早已飽足。或許這是最好的結束,像歌曲所描繪的,歡愉聚會終將散去,但那快樂的記憶會延續,平撫一切。

從結束時所看到預定的歌單,本來應該還有一首〈New Generation〉為安可曲,會刪去大概是因設備的故障,時間有所調整。當設備問題解決後,樂團用衝刺的方式演出每一個音符、重燃氣氛,如同長跑般,節奏一旦被破壞,就很難再回到原本的計畫。這是全場唯一美中不足的遺憾,因為刪除的結果,整場就沒有了《Dog Man Star》這張專輯的曲目。這樣的臨時變化,或許更好,就像前面所說的,這樣混亂的狀況,才能呈現Suede最真實而完美的一面。
歌迷看到他們技巧、心態和沉穩的應變,也發現原來在Bernard Butler離團之後,補下那缺口,成為創作和演出核心之一的,其實是默默在一旁Neil Codling。更重要的,這樣的混亂也對應著樂團的狀況,團員更動、創作和商業的瓶頸,乃至停止活動;Brett Anderson和Bernard Butler短暫重組,接著開始那一連串有如自我探索、治療的個人專輯;接著第二代Suede竟又莫名重組,五、六年內,推出兩張令人驚喜的作品。

總是在順境之時,突然遭遇困頓,摧毀一切;又在沒人看好,多數人已然放棄的逆境之中,一步步努力重整腳步。今日台上的混亂,以及在混亂之中找出的完美,就是Suede音樂路的寫照,說不著是某種中年人生的縮影也不一定。歲月無情,美好的嗓音變成嘶啞怒吼,但又何妨,只要還能歌唱,就仍該試著唱出新的樂章,本來就不存在著單一的「完美」標準,而是在不同時間和處境下的調適和放下。

只要王子還願意唱著,死忠追隨的我們,就該跟著他成長、衰老,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那歌頌頹廢淒美的王子,早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吾輩中年的一則勵志故事,和歲月苦鬥不休的楷模。

【1】詳細的說是效果器出了問題,主唱Anderson也在台上如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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