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30日 星期二

奧運的文化戲碼:倫敦之成、里約之失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

要策劃2016年里約奧運的開幕典禮是件痛苦的差事,原因無他,因為四年前的倫敦奧運已經立下了太高的標準,是奧運歷史上的經典時刻。

這自然是事後結果論,回想當年人們對於倫敦奧運充滿不安和懷疑,倫敦奧運先天體質不佳,英國雖然是世界強國之一,但絕非國際舞台的領頭羊,亦非新興崛起的經濟強權,日不落帝國的榮光早成追憶。在缺錢欠資源的條件下,連賽事場館都要求走可拆除的環保風,要撐起一場富麗堂皇、炫耀國力的壯觀典禮,不只十分困難,似乎也不符合倫敦人內斂節制的性格。

另外的不安,來自負責開幕典禮的電影導演丹尼.鮑伊(Danny Boyle),從1994年初次執導大螢幕《魔鬼一族》(Shallow Grave)開始,不管場景或故事的設定,他作品那種近身微觀,刻畫出人物心境、塑造鮮明角色的能力,在不同的情節構成裡,開展出充滿個人魅力的敘事。《猜火車》(Trainspotting)一片堪稱影史經典中的經典,2015年的《史帝夫賈伯斯》(Steve Jobs)也打破傳記電影的一貫結構。他從容悠遊於各種類型片,不受限制,一場又一場的影像實驗,宛如變色龍,使得丹尼.鮑伊成為當代重要的導演之一。

但,他畢竟從未擔任過類似場合的演出,當年有不少人擔心他所策劃的開幕會不會是一場悲劇。

在眾多不利條件下,丹尼.鮑伊跌破大家眼鏡,交出值得大書一筆的美好記憶,以開幕典禮為倫敦奧運訂下基調。他改變了對典禮的刻板思路,「國力」不應只是權力肌肉或拳頭大小的展現,應該還有別的可能;一個國家對人類整體給予的影響,除了具象外還有抽象、深沉的層次,這正是英國和倫敦這座城市,從帝國時期、戰後再到今日所帶來的貢獻-透過文學、影像、音樂等形式所構成的文化遺產,推動著人們在精神世界的富足。

如同他在開幕前的訪談所說,典禮的基本設定是要用睿智、溫暖,貼近人們生活的方式展現,「和人連結」成為這次奧運儀式的主軸。揭幕前的倒數影片,匯集著倫敦街頭的各種數字,那是人們每天經過,卻時常忽略的小細節,正說明著這樣的題旨。

流行文化的領頭羊

開幕由大英帝國治下各區域的孩子合唱著當地的民謠,舞台上是古老的英國鄉村,當歌聲停歇,飾演英國史上最重要的工程師布魯內爾(Isambard Kingdom Brunel)的演員,朗誦著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的獨白,那句:

別怕。這島上充滿了聲音
Be not afeard. The isle is full of noises

除了引出下一段工業時代序幕,也說明整個國家和城市多元、開放、自由的生命力。場地在這段引言之後,在打擊器樂聲詮釋的地下世界樂團(Underworld)的〈And I Will Kiss〉中,從鄉村景色轉變成工業城市,鑄造出奧運五輪,高掛在天。

升旗儀式的影片利用007情報員的橋段,由龐德(Daniel Craig)去迎接女王,兩人一同坐著直升機,橫越了倫敦上空,俯視那些歡迎人們,最後再從虛擬的影片切換到場,他和女王的替身由會場上空的直升機裡以降落傘空降,令人會心一笑。演唱國歌的則是Kaos Signing Choir for Deaf and Hearing Children,這是一群聽障孩童組成的合唱團,歌聲不見得完美,但有著純真無邪的真誠。

緊接著就是一連串和英國相對應的影片,電音大師麥克·歐菲爾德(Mike Oldfield)的音樂中,搭配醫院場景的舞蹈,歌詠著英國國民保健署(National Health Service)的成立。之後則是倫敦交響樂團(London Symphony Orchestra)和豆豆先生的共演,一同詮釋電影《火戰車》的主題曲,前者負責音樂,後者則負責搞笑,在感動和歡笑聲中,開啟了下一階段,也或許是整場開幕式最核心的部分-流行文化中的英國元素。

在影像片段和舞蹈躍動的結合下,演奏成由無數經典構成的組曲,The Who、Rolling Stones、Millie Small、the Kinks、Beatles 、Led Zeppelin、David Bowie、Queen、Sex Pistols、New Order、Frankie Goes to Hollywood、Soul II Soul、Happy Mondays、Eurythmics、The Prodigy、Underworld、Blur,這些音樂史上的重要名字。在這些歌聲中,場上的時序也從1960年代推至2012年,最終結束於World Wide Web的發明者Sir Tim Berners-Lee,代表著人類另一階段的開啟。

傳遞奧運聖火入場的影片,如同開始的倒數,片中有許多名人,但更多的是那些擁簇聖火的民眾。聖火入場後,典禮對2005年倫敦爆炸案進行默哀,並在聖詩〈Abide with Me〉的吟唱中,肅穆莊嚴,在這樣的氣氛中,進入歡迎選手和點燃聖火的例行部分。開幕典禮結束在最高潮的瞬間,Paul McCartney的上台引領著全場高唱Beatles的名曲〈Hey Jude〉,像是濃縮了整場音樂精華般,畫下了完美的句號。,

閉幕

閉幕典禮雖非Boyle直接擔綱,仍延續著他所立下的精神,以流行音樂饗宴的形式,各種不同類型的音樂輪翻上陣,提醒著世人,沒有了以倫敦為首的英國文化注入(暫且不區分英格蘭、蘇格蘭、威爾斯等等),世界會少了什麼。

閉幕舞台以英國國旗結構,序幕的舞台是以燈飾打造的倫敦著名地標,並以Stomp和聲樂的結合,呈現倫敦街頭日常的繁忙,在和諧的景致下,由演員所扮的丘吉爾出現於大笨鐘的塑像上,再次朗誦著《暴風雨》的獨白,與開幕式首尾相應。其後進入第一階段的音樂演出,1970年Ska樂團Madness〈Our House〉這首描繪日常生活的歌曲打頭陣,在英國御林軍軍樂隊演奏Blur的〈Parklife〉後,連接到Pet Shop Boys演出的〈West End Girls〉和One Direction〈What Makes You Beautiful〉, 體操團體Spelbound在The Beatles 〈A Day in the Life〉的演奏中表演,舖陳出The Kinks主唱Ray Davies的登場,唱著〈Waterloo Sunset〉和全場一起合唱著「Sha-la-la」。這些歌曲和演出,接連成串,歌詠著這座城市的美好。

Emeli Sandé搭配著本屆奧運場上運動員們失敗流淚的畫面,演唱慷慨激昂、振奮人心的〈Read All About It (Pt. III)〉,為之後運動員的進場蘊釀出感人的氣氛。在Elbow〈Open Arms〉和〈One Day Like This〉的現場歌聲,搭配著舞台的鼓組和舞蹈,各國運動員陸續舉旗入場,並依往例頒發最後一面的金牌。當運動員入場完畢,燈火暗下,傳出了Queen的〈Bohemian Rhapsody〉的序曲,接著的卻不是歌曲的後半,而是場中間的兒童合唱團唱著John Lennon的〈Imagine〉,當歌曲過半,Lennon的臉孔浮現在大螢幕上,和孩童一起唱著,台上的舞者也逐漸堆出一個Lennon的頭像,那已經不只是搖滾樂迷的感動,而是那世界一體的理念,呼應著奧運的精神。

Lennon之後可視為第二階段的演出,George Michael演唱著〈Freedom! '90〉和〈White Light〉,和Kaiser Chiefs翻唱The Who的〈Pinball Wizard〉。並在David Bowie這位永遠身處流行前端的藝術家作品〈Fashion〉伴奏下,英國知名的Model依續登場,強調著英國和流行工業之間的緊密。Annie Lennox緊接於後,以乘船的華麗登場演出〈Little Bird〉;Ed Sheeran為首的年輕音樂人,合作翻唱Pink Floyd的〈Wish You Were Here〉;演員Russell Brand搭乘迷幻風格的公車,翻唱著〈I Am the Walrus〉在內的一系列組曲。

Fatboy Slim的登場,則讓人重溫上世紀90年代的Big Beats的榮光,那巨大的章魚氣球成為典禮上難忘的一幕。在Jessie J 、Tinie Tempah、Taio Cruz三人的演唱後,90年代最重要的代表、也是閉幕的話題之一Spice Girls坐著佈滿燈飾的計程車入場,重組熱唱90年代的金曲;Liam Gallagher自組的樂團Beady Eye接著唱著Oasis的 〈Wonderwall〉,讓人重返不久之前的美好時光。人體加農炮的表演,為了帶出Eric Idle引領全場高場〈Always Look on the Bright Side of Life〉的橋段,在激烈的競技結束之後,台下的運動員們跟著高唱這首名曲,除了有治療的效果,也體現某種英式的幽默。

舞台再度回到樂團的演出,先是Muse唱著〈Survival〉激動的樂聲,彷彿帶著人們重回剛結束不久的激烈競技場。隨著則是舞台中央那一塊長方形螢幕上的人影,身著那件代表性的黃色夾克,是的,那是Freddie Mercury的影像,他帶領著全場人們一來一往地唱和著,重現1986 Wembley Stadium現場的經典時光,Queen的團員隨後上場,與Jessie J合唱著〈We Will Rock You〉,揭起了另一波的高潮。

下一屆里約奧運的宣傳表演和例行的致辭是一波短暫停歇,進入熄滅聖火的階段,逐漸熄滅的火炬之上,出發了不死鳳凰的燈飾,在那紅色的光芒下,是另一重組的90年代團體Take That的演唱,和Spice Girls相輝映呼喚著那已逝的時光。聖火矩組的光芒逐漸淡去,場上的熱力則未熄,在一波鳳凰之舞後,最後壓軸表演的The Who〈Baba O'Riley〉、〈See Me, Feel Me〉和〈My Generation〉,以傳奇之身,唱出無比的熱力,為典禮畫下句點。

不厭其詳地介紹倫敦奧運的兩場典禮,除了那記憶太過美好,這些描述突顯出了丹尼.鮑伊和倫敦奧運的過人之處,強權有盡,一個國家或一座城市對人類精神和文化面的影響,則能反覆洗禮著每一代人,從莎士比亞到披頭四、英倫入侵到90年代的英倫偶像,幾百年的時間裡擴充人們知性的生活。也再度讓人們認識丹尼.鮑伊的功力,他所以能於不同片型中悠游,不受束縛,在於他能洞悉事物表象下最關鍵的核心和本質、對流行的獨特品味,找出人性共同的渴求,不管場景是印度的貧民窟,或是未來的太空末日;無論主角是海洛因成癮、茫茫然的年輕人,或是推動科技前沿的傲慢老闆,他總能挖掘出作為「人」的本質,讓觀眾在這些形形色色的角色間,看到自我的投射。

他揚棄了空洞的華麗堆疊,注入了他個人的特色,讓這場奧運典禮成為某種「導演論」的展現,或許會引來質疑是否合宜,這樣的疑問自有其道理,但從結果來看,比其模貌模糊、連主事者美學都扭曲變形的儀式來說,倫敦奧運確實是空前的成功。當然這絕非導演一人的功勞,背後支持的還是那厚實的文化根底。

回看本屆巴西里約奧運,在「金磚四國」面臨泡沫化的今日,全球經濟風暴的後遺症正猛烈反噬著這個國家。由《無法無天》(City of God)的名導費爾南多.梅里爾斯(Fernando Meirelles),這位當今巴西最具全球知名度的導演操刀,依循的仍是精簡、內斂式的路數,以舞台的形式詮釋一座城市乃至國家的身世。在美學的表現是成功的,簡潔的舞台設計和燈光效果,傳達了這片自然沃土,如何出現生命、孕育出人類文明,然後在各種歷史機緣下,不同文化、種族的人們來到這片土地,融合成眾聲喧嘩的繁盛景象。也漸由農業走向工業,從茂密繁盛的雨林變成貧富建築雜列的都會,並以音樂來演出隱藏的生命力。

拔去利牙的老虎

在眾多巴西前輩或大牌藝人的熱唱中,那首由超級名模吉賽兒走秀,由原創者Antonio Carlos Jobim之孫Daniel Jobim演唱的〈Garota de Ipanema〉(The Girl From Ipanema),以及由國寶級歌者Paulinho da Viola用吉他演唱巴西國歌的段落令人印象深刻,也將成為奧運史的重要瞬間,相形之下其他藝人的演出沒有留下太多深刻的印象。

原因可能很多,這當然與英語世界的文化霸權有關,其他語系的創作不論在傳遞和行銷上,都難以望其項背,取得全球式的成功。更關鍵也更深層的因素,或許在這場典禮甚或里奧背後的邏輯是某種自我淨化的結果,音樂只不過是以小見大的例子。里約奧運所選擇是符合他人巴西印象的作品,忽略了近年巴西樂壇,地上或地下各種不同樂風,如嬉哈、重金屬、電音、民謠⋯⋯之中活躍的生命力,一律漠視,只選擇平和、安全、和諧的作品,以抺去個性的手法,附庸著世人對巴西的想像。一旦用他人的眼光去形塑自我的認同,在藝術創作的世界裡,就注定了失敗。

自我淨化可能是奧運等級的盛事必然的命運,即便是倫敦奧運,敏感的樂迷也會發現龐克樂風,這起源倫敦、影響無遠弗屆的音樂風格,只被典禮輕輕帶過。相較於還能維持一定程度團結的英國,咬牙硬撐奧運的巴西,於不同層面上都面臨著分裂,特意的忽略和選擇性的展現,成為變向、逃避現實和抗議聲浪的謊言。連刻意強調的環保意識,對比場內外那污染的水質,更形成了可悲和無奈的嘲諷。即便是費爾南多這樣的大導演,也只能在美感上著墨,努力經營溫情的表面,卻無法展現《無法無天》裡的犀利,像被拔去利牙的老虎,只剩虛有其表的餘威。

巴西奧運的平庸,間接證明了要像丹尼.鮑伊和倫敦奧運那般的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搭配,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要依靠文化實力的長期累積(這牽涉了歷史脈絡)、參與、投入,而非忽視人民需求和權利的粉飾太平。這也是為什麼里約奧運的兩場典禮,輕鬆地被東京奧運短短數分鐘的宣傳奪去風采,在那短短數分鐘所展現,是日本從1964年以來,在音樂、動漫、電玩、服飾、運動乃至現代藝術等,不同文化面向上於世界各角落的成功經營,也因此讓世界各地不同的人們都能從中找到會心的微笑和期待。日本勝過巴西的差距,是強國和弱國的差別,然而這強和弱的衝量基礎,不是政治或經濟上強權,而是文化的經營和推廣,同時也是全球化症候群和知識框架的後遺症。

一場奧運、兩場典禮,可以見得一個國家、一座城市的特色和靈魂。文化累積有其歷史因素,深厚的文化累積,能讓奧運突顯卓越個體激發最耀眼的火花,絕非一蹴可幾,或強憑權力和財力所能達到。倫敦奧運不只是成功的演出,還是一則繞富教育意味的啟發,告訴著人們什麼是國家風範,同時也讓人反省漫長歷史衍生的文化框架。

如同奧運典禮中出現的種種,典禮本身就再度為人類的精神和文化再度添加了厚度,也成為其他國家在談及「發展」時可以反思的對象,同時我們也時時需要思考,那些輕鬆放眼可及、習以為常的「文化」是否仍少了好大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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