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3日 星期六

夢與詩爭局,詩成夢亦殘:《日曜日式散步者》捕捉詩的完成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

《日曜日式散步者》是以1930年代臺灣風車詩社為對象的紀錄片,該詩社在楊熾昌(筆名水蔭萍)主導下,主要臺籍成員有李張瑞(筆名利野倉)、林永修(筆名林修二)、張良典(筆名丘英二)等。本片即以這超現實主義的文學社團的成員為引,一方面討論西方現代主義經日本移入臺灣,為臺灣文學圈所造成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描繪了在二戰前後時代巨輪迅速轉動下,這群文學人所面臨的命運。

這種對電影的概述,實難呈現出本片真正的意涵和企圖,連「紀錄片」這樣的標籤,是否適宜套用在本片,都值得重新思考。

「紀錄片」這種以捕捉即將或已然逝去的影像型態,可視為與歷史書寫的影像呈現。在後現代史學的衝擊之後,歷史學徒們都深深明白,要以後人的「歷史」去掌握消逝的「過去」,是不可能達成的「高貴夢想」(That Noble Dream)。只能依憑每個不同研究者、書寫者各自的立場和關懷,用自己的方式,試圖找回並說出過去殘留的片段,通過片段的累積,能有跳脫時空阻隔的機會,稍稍貼近那不可能再重現的「真實」。無論何種樣貌的歷史闡釋,最終能達成的,是由講述者的主觀出發,勉力接近客觀,因此對於過去的紀錄或書寫只是兩者分配的比重差別,保有藝術的創作成份,而非純然的科學。

即便有這樣的警覺,多數人在實踐上仍無法放下「客觀如實」的包袱,雖能理解「客觀敘述過去」是難以達成的幻想,但擁有「真實」是人性基本的需求與本能。這成為歷史書寫內在最大的張力,從內容到形式,無一不造成限制和影響。就形式而論,為體現真實,經常使形式趨向單一、同質,僅剩下單一的敘述過去,學院書寫也許還能以人文科學的格式為理由加以塘塞,但歷史普及書寫或影像紀錄亦如此,則不免可惜。

《日曜日式散步者》最成功也最新穎之處,在於它在敘事形式上的突破,導演黃亞歷挑戰了人們對紀錄片體例的慣常想像,不再有結構完整的直敘,亦無畫外音的講解,這些具有全知性質的觀點完全被揚棄,改以充滿破碎甚至雜入虛構的描繪手法,在大量通信、對話、創作的史料基礎上,輔以影音圖像,將四位臺籍成員「演出」於舞台之上;這演出保有破碎的性質,過程看不到演員的面孔,甚至不另標記對話雙方的身份,將捕捉到的過去碎片,直接拼貼於膠卷,拒絕統整、削刪成單一的敘述,毫無畏懼地將虛構、充滿象徵指涉的構圖或場景加入影像之中;這些形式迫使觀眾考慮: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何者是主觀的臆斷、何者是客觀的處境。

真/假、科學/藝術,甚或時代和個人之間的種種界線,都在觀影過程中逐漸消去。這樣的表現手法,必將引來很大的非議。

全片不像一般歷史書寫或紀錄片那樣提供大量的史實,想要完整了解風車詩社以及四名詩人的生命歷程,單靠本片顯然不足。此外,電影中虛構的場景,有太多的細部未加以考證,絕不可能是當時發生的實際。換句話說,這些質疑的共同點皆在於「失真」。如果用觀眾習慣的說故事模式來責難《日曜日式散步者》,這些論點當然都能成立,卻和拍攝目的、構想無法有交集。

這些「失真」的缺憾實際上是刻意追求,導演黃亞歷接受訪問時說道:「對於歷史,我們永難覓得全貌。局部取鏡或許提醒了我們,在歷史的斷裂與片段中,我們只能透過碎片的撿拾,篩取出自我看見的意義。面對已逝的過往,猶如面對一種徒勞,一種不可能還原的執意,而『重現』之不可能,也質問了紀錄片對真實的探問。」極端地說,本片是在對行之多年、已然僵化的歷史表現形式,乃至歷史書寫和紀錄片的本質,做出根本性的反動和挑戰;同時,形式也是內容。比起全知、第三人稱的視角,《日曜日式散步者》更貼近過去的全貌,透過圖像、影片、朗讀、文字、虛構場景……以不同元素拼貼、融合而成的意象為工具,導演捕捉的是風車詩社和詩人在時代浪潮中存在最重要的關鍵-詩。

這真是一個大哉問:如何捕捉一首詩的完成?

描繪創作者的種種煎熬和苦惱,這樣破碎符號、意象的拼湊剪貼可能是最合適的手法也不一定。與其以第三人稱提供全知的評論,倒不如利用這樣大量收集時代殘痕的聚合,將觀眾放進時代氛圍和個人糾葛之中,以主觀的感受取代客觀的陳述。無需特別敏感的觀眾,都能察覺電影中四位主角所經歷的時代轉折,從繽紛活力交雜著青春苦澀的30年代,一路到了無生氣、呆板恐懼的戰後,那截然不同的處境和掙扎。如此一來,看似「失真」的安排,反而更接近真實該有的面目。

退後一步再想,本片也傳達了:無論「真實」是否可以觸及,都不應該是被他人告知,而是自己提問、思索而得。片中的諸多空白,勾起更多的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都等待著喚起好奇的觀眾求索挖掘。這份好奇才是人們能貼近已逝過去的唯一可能,倘若直接給予答案,不過就是另一則僵硬的教科書,無論怎麼默寫、背誦,都和體現過去無關。

唯有以詩意的影像,才能描繪出徬徨於時代漩渦中的詩人心靈;只有大幅的留白,才能體現出埋沒於紛陳錯雜之中的過去風貌。《日曜日式散步者》確實更像創作而非紀實,種種虛構反而能道出真實,傳承了1929年Joris Ivens的記錄片《Rain》以來,就隱沒不彰的詩意傳統。

《日曜日式散步者》的片名改編自用楊熾昌的詩句:「帶著星期天一般的心情到處遊蕩散步」,觀看本片的最佳態度,或許也正是帶著星期天的心情,遊走於那一片片的逝去碎片,去感受、去思索、去緬懷,為之哭或笑,為之讚美或哀嘆,然後將這些複雜的情緒凝之在心底,迎向星期一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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