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7日 星期日

grain


成為上班族好久了,久到已經記不起確定的時間,青春的學生時代似乎已經成了前世記憶般的遙遠。不過其實也沒太大的差別,至少對我而言,這樣生活的方式也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每天打卡上班打卡下班,規律生活。原本以為自己不是這塊料,但也沒花多久時間就習慣了。現在反而難以相信求學時的自己,可以讓日子變得如此混亂與不切實際。

現實是那麼具體的在那裡,所謂的青春不過就是一群年歲未到、尚未睜眼的小鬼喃喃夢囈。

今天又是一個上班日。

進辦公室前,按例先在便利商店解決了早餐,等等應該是開會吧,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在吃飯上,以免匆忙。回想著自己的行事曆,忍不住笑了出來,哪天的行程不是在開會呢?一個接著一個的會議貫穿整個工作,會議本身幾乎就等同於工作全部的目的,為了開會而開會,並靠著堆累大量的會議記錄作為工作的證明,會議中形成的各種討論,僅是為了下一次的會議而準備,至於是否真的能完成什麼實質的成果和進展,只有老天知道了。

買了杯咖啡帶進會議室,和同事排好座位,發好資料,準備好了紀錄用的紙筆,一切行禮如儀,專業而迅速。宛如緊密嵌合的齒輪,完美到我似乎都可以在空氣中聽見那運轉聲響。

高層主管們浩浩蕩蕩的進入會議室,等他們依序入座後,大老闆才現身,緩緩於主位坐下。會議從大老闆的發言開始,亦以他的發言結束,中間可能會依不同的需要由不同的負責人發言,或參插各式的資料與投影片,但結果仍會回到大老闆面前的麥克風做結尾;如同首尾相連不斷重覆的歌曲,習慣了也就覺得別有趣味。低階如我,輪不到發言,不斷機械式地抄寫耳中所聽到的這首迴旋曲,力求仔細而清晰,於會後整理出來,為下場會議的接續貢獻心力。

筆尖在紙上輕輕畫著,發出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沙沙聲響,這也是為什麼不能直接用筆電記錄的原因,敲打鍵盤過於大聲,會干擾到眼前儀式的神聖。

突然之間,一顆水滴落在紙面,嚇了自己一跳。水漬緩緩散開,接著又是另一顆滴落。忍不住抬頭看看天花板是否漏水,沒想到一抬頭,才發現整串的水珠從自己下巴與脖子的交界處留下。開著冷氣的會議室不該會流汗,我也不覺得炎熱,從身上所流出的液體也不像汗水,一開始還是滴狀,慢慢地,越滲越多,每個毛細孔都在流滲的水滴,於皮膚表面凝結一道道水絲。隨著這從身體流出的水流越來越大,由點而線,由線成面,我才發現那水色是暗褐色,並充滿著難聞的臭味。也不知是想求救還是害怕別人發現,我驚慌的看著四週,卻發現不只自己,在這密閉的會議室,圍繞在桌子的所有人,每個人身上都滲著相似的水流,或粗或細,深淺亦有所不同,但每個人的身體都在滲水,卻沒有任何人一個人覺得有什麼不妥,依舊持續著那眾聲的合唱。

我不敢起身,不敢驚恐,或者我根本就無法動彈,就像我無法控制身體停止流出這暗褐著的汁液。這些液體凝聚於地板,逐漸淹覆了整個房間,只有少數從會議室大門的門縫溢出,多數則不斷於室內累積。每個人身上深淺不一的暗色液體,交相匯聚成更深沈的闇暗水流,並由下而上,開始淹沒吞食著室內所有的一切。

先是腳踝陷入那昏黑不見底的液體,我忍不住偷偷低頭,腳踝以下除了漆黑以外,什麼都看不見,與液體接觸的瞬間有著難以形容的冷澀感,但卻很快便適應,好像兩隻腳掌自然而然的與黑暗合而為一。接著是小腿肚,一路淹至膝蓋、下腹部,已經到了不起身便無法將液體下的雙腳抽出水面。但我不能起身。我看著正在發言的大老闆,濃濃的黑水佈滿著他正夸夸其談的臉上,幾乎看不見肉色,只剩下眼白,因對比而明顯的露出。四周其他的同事則也是滿臉黑水的配合老闆的一字一句,或點頭、或微笑或低頭沈思,沒有人察覺自己的異象,更沒有人因即將滅頂而驚慌。任憑肌膚不斷滲出液體,聚合成將自己吞沒的漆黑。

會議沒有結束的盡頭,一開始還會看著緊閉的門、牆上的鐘,但隨著這無濃黑的水位一路以極快的速度上升,淹至胸口、鎖骨,乃至到了下頷,除了拼命仰頭張口呼吸外,我已放棄了所有的自救,矮小的同事早已滅頂,老闆也只剩下那仍滲著黑水的微秃髮際。

在下一個瞬間,我迅速的被淹沒。

融解於黑暗之前,在最後的最後,我聽見自己和自己說了最後一句:

「別忘了下午還要開會。」




2013年1月25日 星期五

[舊文]胸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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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靜躺在皮椅上,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微微刺眼。慢慢的調整呼吸,將心思集中在眼前的橫槓上,經由專注,將周圍的聲音隔絕,進入只屬於他自己的世界。

要和周圍隔離對他並不困難,他刻意選擇這個冷門的時段來健身房,避開人群。再加上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龐,沒有太多人會想和他攀談。可以讓他享受完全的孤獨,進入這個只有他和器材存在的天地。曾有教練出於好意過來關心,糾正他的動作,指出他太過集中在胸肌的訓練了。這樣不平衡的強化只會增加受傷的可能,不會有太明顯的成效,並熱心的開給他一份健身的菜單,詳細的規劃各種細節。他只是禮貌的笑笑,婉拒對方的好意,繼續他自己的推舉訓練。從對方的表情,他知道他大概被視為怪人了吧,被當作患了某種變態執著於胸肌的神經病。之後,就再也沒人理他了,大家只在背後偷偷議論著,甚至幫他取了「胸肌怪」的綽號。

他自己心裡也有個底,但並不介意。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理由,那理由十分的可笑,而且其實和精神病大概也差不多了。在某種意義上,這些議論紛紛人們判斷的沒錯,只是弄錯了方向。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為她的離開。

就說是個無聊的理由了,不是嗎?

當她離開隔天早晨,徹夜未眠的他面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內心強烈的情感和外在麻木的漠然,交織在他身上。太過劇烈的衝擊,讓他覺得自己靈魂好像被硬生抽離,在房間中游蕩著,客觀凝視著那個呆滯、正在被折磨的肉身。他相信她一定思量很久,才會決定採取這麼劇烈的手段,就這樣斷了聯絡,徹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離去,他知道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他甚至沒有權力要求她留下,只是他從來沒有做好失去的準備。也或者,更正確的說,他或許永遠沒法準備吧。

就這樣,他的靈魂和他的身體絕望的對視著,許久許久。

不知過了多久,或分或時或日或年,等他回復意識時,改變已經開始進行了。

他開始改造自己,拋棄所有和她有關的一切。

她說她喜歡他短髮整齊的模樣,於是他開始留起油膩的長髮。她說她喜歡他鬍渣微刺刺的感覺,於是他留起了雜亂鬍鬚。她說她喜歡他擁抱他厚實的感覺,於是他刻意讓自己變得削瘦。她說她喜歡他的言談趣味,於是他開始習於沈默。她說她喜歡他和人群相處的自在,於此他便遠離的人群。她說她喜歡他作息和工作的規律,於是他辭去了工作晝夜顛倒……。

甚至,他開始謊報自己的過去,偽造姓名血型和出生證明,只因為他的過去曾吸引著她,只因他們的姓名、星座和血型曾在命相上如此相契。

從裡到外,他改變所有他身上她曾提過、喜歡的事事物物。

她放棄了他,他則拋棄了他自己。

沒有什麼目的,他只是覺得沒有她的自己,不再是自己,至少,不再是他能面對的自己。唯有這麼極端的改變,他才知道如何和自己相處。

他變成了另一個人,自我放逐於自己所捏造出的新生命裡。

在偶然的機會裡,他進到這個社區的健身房,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他早已遠離原本居住的生活的國度和城市,在這陌生的地方,除了維持生計的零工外,他並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做。最初只是隨意撿幾樣器材鍛練一下,一週報到數次。直到有一天,當他躺在推舉的皮椅上時,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自己所選的項目都集中在胸肌的鍛練上,然後,他留下了的眼淚,在更衣室附設的淋浴間裡崩潰。

「我一直以為你有胸肌的。如果你能有點胸肌的線條,這樣躺著應該會更舒服吧。」在他記憶裡,伏臥在他胸膛上的她,嬌嗔的說著。

於是計畫失敗了,至少出現了漏洞。天地之間,甚至在他自己的內裡,都已經沒有他可以放逐、逃避的空間。她已深入他的心,無法割除,而他將一輩子不知如何面對的面對著。

他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緊握著橫槓,指節因緊握而失去血色,用力的舉起槓鈴,放至胸前再使勁的舉起。他感到胸口劇烈的緊繃著,肌肉束一點一點的裂開,他彷彿能聽到那撕裂的聲音,悲悽而尖銳的哀嚎著,永無止盡,在這個只有他和他的放逐和對她的回憶所構成的小宇宙裡。

2013年1月23日 星期三

[舊文]無題


一、
那是一個自己無法發言的場合,只能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長輩熱切的發言,爭論著究竟要採取著怎樣的儀式,是道教還是西式。老實講,就算自己有發言的權力,也不想多說什麼,雖然我心中早已做出了選擇,但這決定和信仰本身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是為了阿媽那安靜茫然神情中所流露的渴望。儀式本來就該是為活著的人舉辦,我相信在場的任何人,無論就生前的付出或死後的哀傷,都沒有比阿媽更有資格去要求什麼了。

至於,真要說出我自己心底的意見,不管是佛教、道教或西式的選項,我都拒絕接受。

因為在經歷這一切之後,我實在沒法再去相信佛、相信神或相信主。

你要我如何在喪禮中不斷地讚美主?感謝祂在七年前安排了那場車禍並讓阿公渡過七年不堪的悲慘生活嗎?你要我如何相信那道教複雜儀式的功用?難道我阿媽一生每日每週每月每年的虔誠膜拜只能換來這七年看著自己生命的支柱在瘋顛和衰弱的交替中逝去嗎?你要用什麼輪迴因果去說服我?到底是什麼該死的前世業力要讓一個好端端的人去經歷七年的身心折磨?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身為芻狗的我們,至少還該保有些許尊嚴,不必再躲藏於宗教編織的謊言中,自我欺騙與安慰。

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主宰,但我實在無法理解這命運的安排。

為什麼要讓一個六旬老人在出門買隔日早餐的麵包時,遭遇一場突來車禍,奪走了他一條腿,讓他陷入長達三個月的重度昏迷,醒來之後喪失了原本的神智,在經歷幾年的掙扎後,最終只能終日臥病於床,然後在不吃不喝中死去?

真的,我完全不能理解,完全不能理解。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事發後第一次的農曆年,才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南部的老家已迅速地散發著朽敗,過年應有的歡愉被強制染上了闇暗的色彩。在凌晨時分,我一如往常返鄉的慣性,無法成眠,獨自坐在客廳,讓自己被鄉間滿佈的寂靜和陰影包圍。然後,突然間,我聽到阿公阿媽的房間傳來一陣尖銳的叫聲,打破了夜的寧靜。那是阿媽在睡夢中的尖叫,斷斷續續,持續了一整個晚上。每次響起都讓我覺得心痛,每次響起都讓我流淚,為什麼?為什麼?要讓這樣一個滿頭白髮的瘦小老婦去承受這一切?為什麼?

於是,我不再信神,不再信佛,不再信主。

二、
當然,我比誰都了解,在說這些話的同時,自己是多麼的偽善。

在出事的這段時間,我人根本就不在他們身邊,表面的原因是因為台北的生活有太多的牽扯,學業、考試、家裡的生意,然而如果沒有這些現實牽絆,我就會不顧一切地陪在他們身旁,肩負起照顧的工作嗎?

像父親那樣。

他鎮日待在南部,從醫院到老家,獨自面對所有的壓力、心痛與寂寞。出事的一週後,我終於到達了位在高雄的醫院,父親在短短的時間內,迅速瘦了十幾公斤,削瘦的臉龐充斥著疲累,自己幾乎無法認出他在內外交攻下的憔悴容顏。但在這麼惡劣的身心狀況下,父親卻流露出無人能擊潰的強悍,一人抵擋著那些來自各路親朋的「善意」建議,拒絕拔管、拒絕請道士來做法、拒絕注射來路不明的針劑(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接受做修女的姑婆受洗的提議)。不斷和幾成植物人的阿公說話,因為堅信他會醒來;不斷在醒來之後陪著他復健,因為相信總有一天他能料理自己的基本生活;不斷想出樂觀的理由替灰心喪志大家打氣,因為他知道總要有人維持著最後的堅強。甚至連對南部生活總是格格不入的母親也比我更有資格說些什麼,在父親不在台北的日子,她一人撐起了台北的一切,任勞任怨,承受著日常的重擔、左支右絀財務的調度,以及那個因為和她性格太相近,而總是衝突、爭吵不斷的孩子。

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做。

頂多,只是像現在一樣的矯情,經常性地流露出濫情失控的情緒。

某次和人一起吃麵包,聊到自己是多麼熱愛麵包這項食物,可以三餐以之為生時,我流下了眼淚。因為我發現這很可能是來自阿公的遺傳,他是多麼的喜歡吃麵包,喜歡到買麵包成為他出事前的最後一件心願。如果那天他沒有堅持一定要去買麵包來做早餐的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

另一次,在大學最後的導生聚會裡,一如往常的,大家開始討論起那些事後想來完全是玄之又玄、沒什麼意義的清談。當話題進入了鬼神之存在以及因果輪迴之必然時,自己終於壓抑不住滿腔的怒火。我充滿氣憤地訴說著自己的無法接受:「是什麼該死的因果要讓一個人承受節肢的痛苦,所謂的節肢不是直接直線鋸掉,而是朝身體處切開一個大V字缺口,使日後可以方便縫合,傷口之大,每次換藥要用掉一公升左右的碘酒、三到四包的棉布。是什麼他媽的輪迴,要讓一個人去接受抽痰的折磨,當護士小姐推著抽痰機走進病房時,還無需接管,只要按下開關,讓機器發出轟轟的聲響,面前一整排病床上的所有病人就開始抖動著!天,這可是所謂的植物人病房啊,這些病患不是植物人也都是陷入了深度昏迷的患者,無法和外界有任何接觸與互動,而他們身體唯一能表達,就只有對抽痰的痛楚。你要拿什麼來說服我?要我心平氣和、若無其事地把一切都當作命定的必然,是為前世錯誤所付出的代價?」說著說著,我流下眼淚,聚會的氣氛當下變得很僵很僵。

類似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要說自己情感豐富、真情流露?對照自己的付出和行動,更適合的形容詞,或許應該是虛偽、矯情、噁心、做作之類。

大概是出於鄉間生活的無聊吧,總是有著各樣的流言蜚語,透過著歐巴桑的口耳散佈著。關於阿公的去世,在鄉里的老人間,流傳著一種奇怪的謠言,說是我們這些兒孫,因為不願照料意外後的阿公,不給他東西吃,把他給活活餓死,將他拋棄。我無法理解是怎樣扭曲的心靈可以說出這樣的言語,更佩服二叔能有耐性一一加以解釋,以論理的方式讓他們知道他們言論的邏輯錯誤,換成沒有修養和氣度的我,除了言語和肢體的暴力,我實在做不出其他的反應。

然而,我又有什麼資格憤怒呢?在某種意義上,出事之後,我真的將他給遺棄了。我根本沒有盡到任何該盡的責任和義務,我沒有照顧過他,我沒有辦法讓他不再接受這些折磨,我沒有辦法讓他感受到自己的關心。

除了無助地哭泣外,我什麼都不曾做過。

是的,我拋棄了他。在心靈的層次,以隱喻的方式,我,翁稷安,活活地把我親生的阿公給餓死了。

三、
意外發生後,每個人對阿公的出事都有自己的一番解釋和聯想。有人說因為前年的分家讓阿公的心情大受打擊;有人說那幾年甘蔗和玉米的跌價、滯銷,讓阿公為金錢上的周轉而心煩。每個人都需要點什麼,賦予整個事件一點邏輯和原因,來說服自己,讓自己接受意外的非理性,哪怕那些邏輯和原因是多麼牽強。

我的邏輯很簡單:這一切都是我害的。

那年春節,離出事前一兩個月,出於不想經歷年假塞車的舟車勞頓(檯面的原因),以及,不想回去面對南部生活的無聊(這才是實際的原因),我們家選擇了不回去過年,等清明再回去。我當然是大力的鼓吹者,對習慣台北多采多姿生活的我,鄉間的生活真的是乏善可陳,尤其在很多親戚都選擇不回去的情況下,更顯得寂寥。「大家都可以不回去,我們家也沒什麼必要非回去不可吧!」我記得當時自己是這樣說著的。但沒想到阿公是在意的,雖然已事先知道我們的決定,但在除夕當天還是按捺不住怒氣,打電話來和父親吵了一架。大家都有點被嚇了一跳,只好彼此告誡著,四月的清明不管怎樣都一定要趕回去,風雨無阻,然而四月還沒來得來到,意外便發生了,那年春假我們沒有回嘉義,而是在高雄的醫院中渡過。

我一直深信著,如果那年我回去,一切都會不一樣了。是的,我知道這樣想很愚蠢、太自我,但我就是無法停止,無法說服自己。

三四年之後,年假又臨。

我又再次不能回去過年,這次只有自己一個人不行,碩士論文的急迫,迫使自己必須留在台北做個了斷,否則,一切都會來不及了。就這樣,除夕的當天,一個人在台北,承受著整個城市的孤獨。到了黃昏時分,因為實在受不了論文的壓力,選擇到學校去跑步,讓自己稍稍放鬆一下。那日天氣很好,是個暖冬,夕陽灑在操場上,學校裡還是有很多人在運動著,但可以明顯感受到大家接下來都要回家團圓了。我已經記不得是在幾公里的時候了,自己的思緒飄到了對老家的回憶裡,想到了那年過年的缺席,情緒突然湧上,我加快自己的配速,想藉由身體的疼痛來分散掉自己的注意力,或者更譬喻卻更具體的說法:逃跑。然而,罪惡感終究還是逮到了我,眼淚開始流下,最後實在忍受不住,躲在操場的角落裡痛哭。

「對不起!對不起!」我記得自己不停地喃喃著,但夜幕已降的空蕩蕩操場上,沒有任何一絲絲的回覆。

我不曾對任何人講過這件事,講了又怎麼樣呢?我最想要的原諒,我最希望救贖,已經沒有人可以給我了。

阿公過世後,我得到很多人的慰問和關心,強迫自己去面對我和阿公間的關係。很多人都以為自己的悲傷出自於與阿公的親近,但剛好相反,在一次又一次的安慰裡,我終於明白自己所悲傷的,其實是和阿公間的疏離。我們相處的時間太少,礙於語言和生活習慣的差異,在那少少的時間裡,也沒辦法有太多的情感互動。因此,雖然在心中,我們對彼此擁有著巨大的愛,卻有一道更巨大的牆始終橫隔於我們之間。

也因此,我了解到,那日除夕的電話裡的憤怒,其實是一種愛的表達,以一種充滿的淒涼的方式。

然而,即便外在條件改變了,我們使有著的相同語言,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以我倆不善表達的個性,我相信,終究還是相同的結局。

阿公最終仍會在孤獨和寂寞中,迎接生命最後一刻的到來。而我也仍將滿手沾滿著那罪惡感所形成的血腥,繼續地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四、
人生總必需背負著什麼而活下法,不管你是否願意。

在那些極為短暫的相處時光裡,有個記憶是自己永遠無法忘懷的。

同樣是年假期間的午候,父母和玩伴們都提早返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無聊地坐在大廳,不知怎麼應付接下來的時間。阿公察覺我的寂寞,叫我和他一起騎車出去走走。我就這樣坐在機車的後座,在阿公的陪伴下,繞遍了整個義竹。阿公沿途不斷地為我解說,這塊曾是我們家族的田產,這裡是他所承包的農地,他在那裡渡過青春的歲月,他在那裡埋葬了父母。

沿途的交談並不多,往往在簡短的介紹之後就陷入了沈默,但我知道他是高興的,能在我的心底,將這片他生活一輩子土地的點點滴滴,描繪成一幅美麗的地圖。我也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因為在那幅地圖上,有著他一生的奮鬥和驕傲,那將永遠留在我心底,隨著那田與河的紀錄,勾勒成阿公的輪廓。

我將永遠記得那日的風與陽光,我也將記得那玉米田的遍地金黃和小溪的粼粼波光,我更不會忘記阿公那寬闊的背影,溫暖而有力,因為對我來說,那才是我的故鄉,是我永遠的避風港。

在接下來的人生裡,我知道,那種種的罪惡和愧疚將如鬼魅般地糾纏著我,但我絕不會有任何一句抱怨,因為我知道那美好的回憶,也將伴隨著自己,繼續走下去。



在最後的最後,我走到阿公的身旁,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死亡的冰冷,迅速勾起心底的恐懼與悲傷,巨大而強烈,使自己的淚水決堤,使自己跪下了雙膝。我在心底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我回來了,阿公,我回來了,和你說喔,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往上唸下去嗎?我去年就和你說過,我已經考上博士班,你還記得嗎?我最近才剛剛將一切處理好,可以重新開始了,你知道嗎?我還沒機會和你好好說呢!我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我會加油的,我希望自己能讓你覺得驕傲,你會以我為榮嗎?你會以有我這孫子而覺得幸福嗎?對不起,對不起,我是那麼的差勁,對不起,你會原諒我嗎?我真的很愛你,真的,我好抱歉。」

房間裡沒有任何的聲響,只剩自己啜泣的聲音,阿公沈默的躺著。然後,死神無聲無息的來到我倆身旁,輕輕推開我的手,扶起了阿公,就這樣,他離開了我,再也不回來了。

2013年1月18日 星期五

入迷的證明——評Helloween的《Chameleon》



(影片來自Youtube,衷心盼望不會撤下)

什麼是入迷?

對一個很容易陷入著迷狀態的人而言,這是不斷困擾自己的問題。不單只是對於沈迷於某樣事物的原因或歷程或到困惑,更重要的,一旦被視為某一種「迷」,除了標記某種狂熱的喜愛外,相當程度上便成為一種身份的尊號,一種等同於「專家」的代稱。所以,是否有一個簡易的辦法,去區分誰是真正的「迷」,誰又只是招搖撞騙之輩?當然,留心這問題倒不是為了要去批判任何人,而是時時擔心著自己是否真的能有資格稱得上「熱愛」某樣事物,簡言之,是否具備有愛的能力?

判斷一個人是否為某類事物的「迷」,理當不應以知識的多寡為標準,熱愛一樣事物和知曉精通一樣事物是有所區別,有交集卻不一定等於,更何況很多人其實是耽溺在「我知道的比別人多」那樣高高在上的快感中,以膨脹的自我吞噬掉一切。以音樂為例,一個人要能對音樂外在、內在如數家珍,只是成為一個樂迷的充分條件,卻非必要的,時常發生的情況是一個人不斷展現他對音樂相關知識或八卦知之甚詳,其實只是要展現他高人一等、博學多聞的肥大身段,與對音樂或樂者的好惡無關。因此判斷的標準應該更偏向感性,而非知性,但卻又必須要有著明確、實際的標的,以供判斷,而非天馬行空、滿天漫飛的抽象詞語。

對我來說,要判斷一個人是否真為某個領域的「迷」,關鍵在於他有沒有辦法形成一套只屬於自己、極其主觀,迥異於一般見解的觀點。再更具體些,要檢驗一人是否擁有不同流俗的見解,不是看他批評什麼,而是看他擁護了什麼。以音樂來說,不是去看一個人如何批評大家都推薦的音樂,而是看他如何去喜歡那些被樂評、市場評價為一文不值的作品,並衷心為其辯護。後者比前者重要的原因,在於批評永遠比讚美來得容易,勇於批評背後需要得不見得是專業,有時自大反而更為關鍵;相形之下,要讚美一樣眾人所不看好,甚至自己也有些心虛的作品,不僅需要知性的因素作為大聲反駁的靠山,更需要充沛、無法抑止的情感於背後燃燒,才有辦法冒著眾人皆醒我獨醉的劣勢,與世界對抗。簡言之,要對著雕飾華麗的豪宅擲糞,只需目中無人的莽夫即可;然而要由衷將一堵簡陋陽春的破室,視為這世上最美麗的建築,就只有盲目的愛了。

不論從知性或感性的程度,由衷地指黑為白,並替黑為什麼應視為白,提供堅實的證據,這是真正入迷者才會有的行徑。回到樂迷一詞上,當一個人有了一他人評價頗低,自己卻打從心底喜愛的的歌曲、專輯或樂者時,在那一刻,他才有資格說自己是個樂迷。

Helloween的《Chameleon》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一張專輯,是我還可以大言不慚說自己算是個樂迷的證明之一。

作為speed metalpower metal的代表樂團,Helloween這張以變色龍為名的專輯,大概是該樂團近三十年,最惡評也最爭議的作品。音樂網站Allmusic的評論可以為代表,簡單來講,該評論視這張專輯為Helloween80年代自己的背棄,失去了原來的風格和特色,創作出一張徒讓樂迷困惑的成品,也許有些還可以的片斷,但還是被大量嘗試性的樂章所掩埋,成為一張不明所以的專輯;甚至淪落到連美國都無法發行的淒慘下場。先抛開評論不談,這張專輯賣作和評論的全面失敗,也造成團員內部的動盪,先是於巡迴的過程中開除了身陷酒精和藥物的鼓手Ingo Schwichtenberg(離團後於1995年自殺亡故),團員之間的衝突益發激烈,最後主唱Michael Kiske亦被開除離團,再加上先前早已離團的Kai Hansen,原始的Helloween不復存在,該團等於重組,進入了下一階段。

然而,這張專輯是否真的如評論或銷售數字顯示的如此不堪?至少對我來說不是如此的。

也許是因為銷售太差的緣故,在很長的一段時裡,這張專輯反而成為在臺灣最易取得的Helloween專輯,成為各大唱片切貨(即以低價賣斷)回去進行特價的對象,比如在宇宙城的特價區架上,這張專輯便佔據了很長一段的時間。對一個在一發行即以原價購入的自己,每次經過都忍不住內心難過了一下;而週圍對類似樂風有興趣的朋友,也無一不被自己推銷過。這絕非要拉別人一起下水,或者對滯銷品的某種同情,而是我一直認為這張專輯是Helloween的最高傑作之一,直追顛峰期的《Keeper of the Seven Keys》。要不是重組後的第二代Helloween有繳出《Better Than Raw》或《The Dark Ride》,整體而言,都難以達到相同的高度。至於Roland Grapow離團後的第三階段的Helloween,其水準的差距就更無需多言了。

之所以給予那麼高的評價,恰恰和惡評的原因相反,正因為在這張專輯中,Helloween努力要擺脫身上那speed metalpower metal的標籤,試圖進行改變。speed metalpower metal,顧名思義,即是是指一種講究快速、能量的重金屬樂風,為了要達到這個目的,通常會將古典式優美的旋律和快速的鼓擊、吉他速彈相結合。這樣的定義,當然是最陽春的,但卻很適合來形容Helloween的音樂特色。快速、高能量是其樂風的長處,但缺點便在於沒有人可以一直維持在那樣的狀態太久(事實上,這或許是重金屬各個流派都會面對的困境),要解決這個問題,多數同樂風的樂團會在旋律面上著手,所以蕩氣迴腸的抒情曲往往是專輯中的畫龍點睛的漂亮轉折;又或者藉由長篇的史詩敘述,不斷切換的快慢鋪陳,增加曲色的變化。這些也都是Helloween的註冊商標。但就如同專輯名稱所揭示的,他們並不希望就這樣限制住自己,希望開展出音樂上的多變可能。這樣的想法,使得該專輯無論在樂曲乃至內容的題材上,都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我們可以聽到各式的音樂元素於其中,將民謠、爵士、藍調……等等不同的風格,和原本快節奏、高能量的特色相融合,拼貼於其中;甚至在樂器的配置,除了speed metalpower metal常有的弦樂團外,也加入了諸如薩克司風等銅管樂器的編制。音樂的厚度增加,但卻又還不到progressive metal那樣的前衛和複雜,保留著原本的易聽性。為了要和音樂的厚實相匹配,在歌詞的題材上,也廣泛的於生活中取材,不同於只是情感的衝動抒發,或借鑑於古典的神話傳奇,而是誠懇地說出自己對許多事物的看法和觀察,並出現了少見的社會批判的意味於其中。凡此,這張專輯皆將該團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幾乎每首歌都是值得反覆聆聽、仔細品味的佳作。

開場曲〈First Time〉是自己最喜歡的Helloween歌曲,尤其是那漂亮的副歌,它保有著Helloween一貫的風格,卻也宣示著這張專輯的不同,不以外放張揚而改以低迴纏繞的方式,去顯現能量,成為一首獨特情歌,並也充分舒展了Michael Kiske那獨特的詠唱。〈When the Sinner〉、〈Crazy Cat〉兩首歌採用了大量銅管聲響,輔以重金屬的基調,使它們充滿一種全新古典夜總會式的跳舞情調。〈I Don't Wanna Cry No More〉、〈Windmill〉是應用空心吉他為基底的歌曲,前者是吉他手Grapow創作來紀念早逝的手足,沒想到卻沒有一絲悲淒,代之以爽朗的緬懷。後者則描寫兒時的純真與夢想,以略帶些許感傷的溫暖,緩緩訴說。〈In the Night〉亦夾雜著大量的原音吉他,從對夜晚的描寫,轉化成對人心的激勵,充滿正面的能量。〈Revolution Now〉、〈Music〉則是專輯中,轉折較多,曲式較複雜的作品,前者是少見Helloween具現實意識的作品,還插接了花兒世代的經典名曲於其中;後者則傳達了對音樂的熱愛,以及音樂在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當然,專輯中不乏過往Helloween式的代表曲目,如〈Giants〉、〈Step Out of Hell〉,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曲子,也賦與了不同的色彩,不再一昧追求快速與華麗,有了更多停下腳步的內斂與經營。這張專輯中能得上是史詩型巨著的,無疑就是〈I Believe〉,九分多鐘的歌曲,宛如一場小型的搖滾歌劇,和〈Keeper of the Seven Keys〉相比,〈I Believe〉音樂更為飽滿,起伏更為明顯,各種聲響不斷反覆重疊,呼喊著歌曲所要傳達的主題。結尾曲〈Longing〉,則回歸素樸的型態,佐上些許空心琴音,於行將結束時慢慢帶入氣勢磅礡的弦樂,基本上就是Kiske一人詠嘆調,淒美卻又睿智地訴說著,前方的路還漫長,我們只能帶著內心的種種掙扎,不斷地探索;呼應著那貫穿整張專輯的潛伏主題:信念。

當一個樂團抛棄既有成就,嘗試改變,努力挖掘全新自己時,他們比如何人都害怕,他們給自己的質疑,遠勝過外人所能給予的評論,能支撐他們的唯有對音樂的愛與信念。雖然無法判斷是否是刻意為之,但在這張專輯的每首歌裡,我們都反覆聽到那對信念的渴求,不單只是要溫暖聽者的心,更重要是說服自己繼續堅持。

可是現實總是食人,結局總難盡如人意。

Chameleon》的改變並不是Helloween一時的心血來潮,事實上從1988年《Keeper of the Seven Keys, Pt. 2》開始,是否該轉變這個議題,便不斷在Helloween的音樂中浮現,《Chameleon》只是過程的最高潮,引起的反饋力量也最大,乃至將整個樂團擊潰。要變化的原因,一來是每個樂團在攀登至最高峰時,都必然面臨如何延續的大哉問。二來則是整個大環境的變化,90年代對任何重金屬樂團而言,都是十分艱鉅的挑戰,變與不變都不見得能從沖擊下生還。Michael Kiske絕對是樂團中最力主變化的一員,從專輯的歌曲便可以看出,往往最不像Helloween既有風格的作品都出自他的手筆,注定了他終將和樂團分道揚鑣,《Chameleon》只不過是最後一根稻草。Kiske離團後,其他團員找來新主唱Andi Deris,在他所帶來的新活力貫注下,樂團重回原先的風格,並更專注於單曲流暢度的打造。然而,無論離開或留下,變或不變,時代浪潮都還是將他們吞下,他們也許還是交出許多不錯的成績單,特別是新一代的Helloween,但即便如此,伴隨著重金屬成為小眾的音樂,他們能吸引的共鳴亦有限;至於Kiske的流浪飄零,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既然變或不變(或言有限度的調整),結果都是一樣的,那麼為何還要堅持下去呢?

或許,這世間的很多事並不是為了功成名就而去做的,數十萬人的掌聲或數十人的掌聲,差別其實不大,最終還在於能否填滿自己心中的渴望,那股著迷的熱情與愛。為了己身的沈迷而為之,並獻給那些因自己而痴迷的人們。人一生最能擁有的最大成就,大抵也不過如此。

也許《Chameleon》終將背負著爛專輯的名號,默默無聞下去,但對入迷如我者,卻從中看到與自己內裡相呼應的某種光芒。於是我再也無法離去,只能深深陷溺。

2013年1月7日 星期一

[舊文]關於2010年南非世界盃我想說的是……


其一  日荷戰

上屆世界盃後對自己立誓,如果足球是如此精彩,我絕對不要四年才來瘋狂一次,做個為期僅僅一月的球迷。經過四年的努力,經歷了無數場熬夜爆肝的觀戰,我終於能稍稍抬頭挺胸的說,自己真的算是個足球迷了,也試著在這裡寫過了一些和足球有關的文字。但,也正因為這樣,自己反而漸漸選擇了安靜和沈默,因為在這個世界裡有太多的專業、太多深奧的邏輯,越走就發現自己懂得越少,不得不選擇謙卑。所以,當這場最大的盛事來到時,這裡反而空白了。(在某種程度上,我反而有點羨慕那四年才看球一次的人們,能滔滔不絕的天真與膽量。)

或許還是該寫點什麼吧,以不負自己對這項運動的愛。


SneijderSneijderSneijder

大概只要用這個名字,就可以概括這場日本對荷蘭的賽事了,他那計長射幾乎是全場唯一的高潮,而這一腳長射也勾起自己許多的回憶。

很巧合的,自己第一次寫些有足球有關的文字,就是Sneijder初次代表皇家馬德里上場,那時他剛離開Ajax,穿上了皇馬23號球衣。當時我一直對他為何選擇這個號碼感到不解,畢竟前一年穿著這球衣的可是貝克漢啊,一個就算球技再退化、腦子再不清楚還是可以吸引媒體寵愛的足壇金童。選擇這個號碼,或許為了自我鼓舞,或許為了向世人反駁,無論如何,都是件充滿壓力的事。然而,事後他實力證明皇馬的23號不是貝克漢的專屬,而是屬於他的背號。第一次登上西甲舞台的他,展現了初生之犢的氣勢,在一比一的情況下,攻進了超前分,為皇馬取得了開幕戰的勝利,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

那記超前分,就是一記扎實有力的長射,這也成為他後來的註冊商標。

Ajax到西甲冠軍,一個新的巨星理應就此誕生,在2008的歐洲國家盃裡,雖然荷蘭仍是一貫的雷聲大雨點小,但他的表現仍是令人驚艷。

「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屬於童話,很少存在於現實。當2008-09球季開始,在對槍手的熱身賽裡,Sneijder傷了十字韌帶,接下來的整個球季都在和這次的受傷奮戰,狀態起起伏伏。那年的皇馬也將冠軍交給了輝煌的巴薩,在失去所有頭銜的情況下,回鍋的主席決定灑大錢來個大換血,將曾立下汗馬功勞的眾多球員大清倉,包括Sneijder以及他荷蘭同胞Robben在內,以迎接巨星的來臨,重返過往「銀河艦隊」的經營模式。

於是Sneijder離開了西班牙,轉赴義大利,加入了由名教頭Mourinho所領軍的國際米蘭。塞翁失馬,原本以為的黯然退場,卻開啟了新的輝煌,除了幫老穆完成了義甲二連霸外,更一路過關斬將殺到足球世界的最高舞台──歐冠冠軍戰。不知是否是老天惡意的玩笑,這次的冠軍戰是在皇馬的主場伯納烏舉行,對手拜仁慕尼黑的陣容中,則有著一同被清出的Robben;比賽結果國米獲得了勝利,獲得歐冠冠軍的榮譽。

至於擁有C羅、卡卡等巨星的皇家馬德里,則早早就從歐冠淘汰。

人生禍福無常,運動世界則是人生的縮影。

別的不說,回到日荷戰,前一場還在贏球天堂的日本,這一場就陷入地獄中。其實他們踢得不差,甚至多數時間都比荷蘭來得搶眼,以防守為主軸的戰略大體是成功的,Sneijder的那記長射,多少還有點運氣,只要川島永嗣稍稍晚個零點零幾秒起身,或稍微偏一些,球賽的結果還是很難說的。反過來說,誰知道下場對丹麥又會如何呢?

至於荷蘭的部分,我一直對臺灣轉播單位反覆提起的「全能足球」覺得很感冒,先不談這個戰術的流變,臨場上看,我實在不覺得今天荷蘭在場上有任何一絲「全能足球」的味道,喊一些刻版印象的詞彙,只是突顯本身的不專業而已。

荷蘭目前踢過的兩場比賽,進攻的發揮都十分有限,整個戰術體系反而走偏重防守的路線,球風顯得非常沈悶。我不知這是反應了球員的狀況不佳,亦或是刻意的保守安排,倘若是前者,那麼晉級後才是考驗的開始;如果是後者,則或許是個不錯的調整,至少不用每次都重覆「很華麗卻總和冠軍無緣」的命運,雖然我個人是不太喜歡就是了。當然,在Robben缺陣的情況下,荷蘭的進攻都只是個不完全體,得等到他上場後才能知道確切的情況。

Sneijder的球員歷程,在荷蘭並不是孤例,荷蘭球員的實力一向受到各豪門的喜愛,但都有著易於受傷的特點,很難說出原因。我想多少有可能是偏重細膩腳法所帶來的副作用,一旦人家在技術上無法和你抗衡,用暴力摧毀你是最簡單的方法。傷兵將是荷蘭最大的隱憂,球員一旦受傷,結果便不堪設想。即便不受傷,這種斯文的技術性球路,也很容易被人壓制,特別在前鋒線上,van Persie當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球員,但卻總令人覺得缺少如同德羅巴那種野獸般的霸氣,主宰勝負(也或許正是這個差別決定了阿森納和切爾西今年的結果);偏偏荷蘭的前鋒都是相似的類型。Robben回來也許會有不同,然而他雖然有殺氣,卻常受到狐狼性格、不愛傳球等批評,能否在關鍵時凝聚全隊,也是令人難以信任的。

實力的平均,反過來說,表明了球隊沒有核心。一旦遇到考驗,誰會是能站出來的「那個人」,可能是荷蘭最大的問題。

說穿了上述的分析,只是一個球迷在想念范尼和Van Der Sar而已。對我這種無法走出過去的人而言,沒有他們,荷蘭就再也不是荷蘭了。


其二  喀麥隆對丹麥

就這樣,Eto'o的世界盃之路就此告一段落,論年齡下一屆或許還有機會一拼,但考量他的球風和這幾年退化的速度,我想即便入選,發揮的作用也不會太大。

喀麥隆終將走入無Eto'o的時代,雖然有他的這幾年也並不是很順遂就是了。

我常回想四年前決定好好做個足球迷時,在這麼多頂級聯盟的球隊裡,為什麼會愛上巴賽隆納?硬要說個理由,大概就是被當時巴薩的熱血和拼勁所吸引吧,當時的Messi還正努力破繭而出,球隊雖是豪門,戰力卻處於踟躕不前的整合期。西甲是屬於現在英格蘭教練卡佩羅領軍的皇馬,歐陸的戰場則幾乎是英超球隊的天下。檢視自己的記憶,似乎那時看他們踢的每一場球,都染上了點西西弗斯式的悲壯色彩。

即便在這樣逆流中,卻有著不願向命運的屈服低頭的英雄,他們總能夠用自己的熱情鼓舞著全隊的士氣和激情,永不放棄,一次次的去挑戰那看似難以企及的頂峰,正是這些球員吸引了我的目光,讓我很自然的成為他們的球迷。

這大概也和自己古怪的個性有關吧,雖然「武無第二」,但自己總不自覺地會被「第二」所吸引,總是佔在較弱者的一邊,看著他們挑戰王位失敗,享受著一次次帶有些自虐性質的悲劇快感。倘若人的喜好反應著他們人生的某些面向,那麼我的人生看來註定和光彩奪目的成功無緣了。

閑話休敘。Eto'o便是在那時吸引自己目光的巴薩球員之一,每場比賽總是看他在前場不斷來回奔跑,每一個敏捷的身影都散發著贏球的渴望;每一次球門前的勁射都燃燒對球賽的熱情,單純而直接,沒有任何的矯情和做作。

曾有一度,我覺得前鋒就該是這樣,即便被人詬病沒有足夠的技術,然而那股原始的強悍,卻一直深深吸引著我這個初入門的足球迷。

請容我再稍稍岔題,我記得自己小時候絕不錯過任何一集的《天龍特攻隊》,總覺得他們是自己永遠的偶像,可是一二十年經過的現在,我卻連一個完整的劇情都想不起來了;趁著電影的熱潮回顧了一下過去的影集,心中只有無限的失望,怎麼可以粗糙到這種地步?想說的是,英雄是種很容易破滅的想像,一來他們本身就會老去,二來觀眾的眼界和期待也會益發貪婪;然後新的英雄應運而生,舊的英雄就只剩記憶。

Eto'o大概也不出這個循環吧,一是大大小小的傷勢,使他在幾場大比賽中缺席,並一直努力尋找自己的狀態。另一方面,教練團和球迷對他的期待越來越多,他雖然有進球能力,卻無法主宰比賽的勝負,那原始強悍之外的種種缺點越來越明顯,不斷被放大。最後,最關鍵的轉折是,新的英雄誕生了,Messi如旭日般升起,巴薩進入了Messi的時代,整個世界都必須以他為中心運轉,在最後一年射進36Eto'o,在巴薩奪得所有榮耀的情況下,也只能為了更多他無法完成的進球而離開了球隊。

我永遠記得在最後一年新教練Guardiola剛上任的某一場球,當巴薩進球後,坐在候補席上的Eto'o難掩一貫的熱情,從教練後方衝上去,想擁抱教練祝賀,一直關注場上的Guardiola完全沒注意到身後有這樣一個人衝上來,兩人接觸的瞬間,Guardiola反射式地做出防衛,揮掉Eto'o示好的手,臉上嫌惡的表情好像Etoo是來攻擊他似的。這時我便知道,這再也不是他的球隊了,他在巴薩的光榮生涯已然畫上了句點。那年之後他離開了巴薩,去了國米,和前段提到的Sneijder一起拿下了義甲和歐冠冠軍,他在場上當然還是有一定的貢獻,卻再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我偷偷期待的第二春並沒有到來。

接著,就是南非世界盃,Eto'o一如往常在國家隊的不佳表現,於分組賽的舞台便宣告淘汰。這當然不會是最後一次在足球的世界見到他,但我想不得不得和記憶裡的Eto'o告別了,於是我在電視這頭靜靜和他說了聲再見,感謝過往的美好時光。


其三  巴西

當我們開始訴說,我們訴說的究竟是真實的記憶,或只是美化後的刻板印象?最可怕的情形,便是把印象偽裝成記憶加以訴說,用偏見抹煞了所有曾實際發生的事實,一切都為了發言者的需要而被扭曲。

這次世界盃過程中,關於巴西的許多言論,都給我這種不太愉快的感覺。諸如年代主播如跳針唱盤般,不斷強調巴西足球本該是多麼華麗、流暢;又或者有人在網路上懷念起小羅納度、責罵Dunga的風格……都讓我很想大聲的反問:你們這四年都去哪裡了?就算是四年一次的球迷吧,四年前的巴西在你們的記憶中,真的是支華麗而流暢的球隊嗎?四年前的小羅是那麼呼風喚雨嗎?

說穿了不過是印象的投射,說穿了不過是扭曲事實、立異鳴高的談資罷了。

四年前的巴西是充滿屈辱的,在Parreira領軍,率領著以RonaldoAdrianoKakaRonaldinho四人為核心所組成的「夢幻球隊」(The Magic Square),雖然一直撐到八強遇上法國才被淘汰,但過程卻是跌跌撞撞,沒有任何一點夢幻的感覺,這支本來鎖定總冠軍的球隊,最後所獲得卻是前所未有的難堪。問題在哪裡?最根本的關鍵便在於迷信大牌球星,光以這四人來說,除了卡卡以外,其餘三人根本不在狀態。最好的證明便是在世界盃結束後的兩年內,三人幾乎都迅速的被頂尖豪門所淘汰,RonaldoAdriano根本連在足壇立足都成問題,小羅雖然到了AC米蘭,A米卻已進入了重整期,票房考量勝過球隊的實力(這也是為什麼貝克漢三不五時都可以去A米過冬的原因);速度大不如前的小羅,也只能靠天生傳球視野吃老本而已。Parreira教練卻因為這些球星的牌子,繼續啟用他們,造成球隊了在運作上的結構性問題,同時在中場啟用KakaRonaldinho事後被證明了是場莫大的浩劫,只有相減而無相乘;堅持讓Carlos在場上也拖累了邊翼的速度,就這樣一支看似星光閃閃的球隊,只能獲得「華而不實」的收場。

這就是Dunga接手時的巴西,講直接點,根本就是一個難以收拾的爛攤子。你不得不佩服巴西足協選擇Dunga的判斷和迫力,作為一個球員他的過去無疑是輝煌的,可是教練生涯卻竟乎白紙。但他卻是最適合巴西的人選,巴西不缺才華,巴西也不需要繁複的戰術,他們需要的是紀律,一個能壓得住所有球員的權威。Dunga從球員時期所展露人格特質便使他成為巴西足協一直想網羅的人選。事實上,這並不是Dunga第一次被徵詢是否願意擔任國家隊教練,早在2000年他的名字便曾被提到,但他因不喜當時巴西足協的組織和政策加以拒絕。這次願意接手國家隊的重責,除了實在看不下去的使命感外,我相信Dunga和巴西足協之間理應取得了共識:巴西隊將是Dunga的球隊,他只能用他的方式去帶領。

接著,就是一連串艱困的重建挑戰,被視為挑戰世足金盃的候選,這一年左右的事,在四年前根本無法想像。過程中有過勝仗,也有過難堪的失敗,起伏不定的戰蹟,顯示了球隊整合的必然陣痛。終於,Dunga確立了戰術的核心,強化了防守,把巴西打造成一支攻守均衡的球隊。特別是後者,巴西從來不缺少進攻的天賦,甚至可能除了守門員外,每個位置的球員都有著前鋒的靈魂,這就是巴西華麗球風的根源。問題在於進攻永遠沒有防守穩定,除非在天賦上能取得壓倒性的優勢,否則一旦遇上逆勢就是完全的崩盤。Dunga在防守上的改造,不僅增加後防線的高度和強度(這條防線,扣除Dani Alves,平均身高幾近185公分,至於Dani容我引用吾友Verve的說法,他又壯又兇,矮一點沒關係。再說Dunga通常都以替補的方式使用他),更重要的是強化防守的心態。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中鋒Lucio,他的好攻是有名,無論在國家隊或職業隊,向來都是令教練頭痛的問題,但只有Dunga能壓得住他,這幾場比賽下來,除非大比分的情況,你很少能在攻擊時看到他的身影,這正顯現了Dunga的貢獻。

我們很容易從加法的角度去看一個領導者,這不僅出於觀察的容易,同時也是人性的自然。但對一個好的領導者來說,在進行加法的同時,減法才是最關鍵的要素,這部分卻往往被人所忽略。NBA最多冠的教練Phil Jackson或許是一個好例子,在他執教下,JordonKobe在進攻上的渴望最初都有經過明顯的壓抑,只有經歷這樣的過程後,他們真正主宰勝負的能力才能完全被呈現。這世上沒有所謂沒有紀律的天賦,才華都是在嚴格的自我要求乃至壓抑下才能展現。

也許正是在Dunga的鐵血政策下,我們才能見到巴西真正的華麗。


其四  誤判

是的,誤判再次成為了世界盃討論的焦點,是否要啟用科技作為補助則成為了討論的核心。

容我暫離足球的世界,談談今年NBA的季後賽。不知為什麼今年的季後賽我一直感到興致缺缺,自己都有點難以相信,畢竟在過去可是一年要看兩三百場季賽,季後賽更是一場都不容錯過的啊。我猜想很大的問題是出在自己,但可能球賽本身也要負點責任吧,總覺得某些吸引人的要素消失了。試想當一個從未拿到冠軍,甚至連總冠軍戰都不曾打過的球員,他的去留能成為全聯盟暑假的焦點,這個聯盟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在自己少數看的幾場球賽裡,有個事件卻令自己記憶深刻。那是發生在LABOSTON的冠軍賽系列,在某場比賽中,OdomRondo互搶一球,造成了出界,裁判鳴哨做出了判決,但另一方提出了申訴,在反覆觀看錄影帶後,裁判最後做出了改判的決定。這個事件後來引起了討論,名球評李亦伸便十分反對這個改判。必需先申明,我和李先生對球賽的看法往往不同,也算是反糗爺的一派,但我們不用以人廢言,至少在這件事上,我覺得李的說法是正確的。他反對這個改判的主要論點在於,那是幾乎零點零幾秒不到的瞬間,如果不是透過科技,在任何人類的眼中,都無法認同改判後的結論。

舉出這例子,並不是要全盤否定引用科技來輔助判決的優點,而只是希望去思考究竟科技可以改變人類生活到什麼地步?倘若「科技始終來自人性」這句話是成立的,那麼更嚴重的問題便在於科技可以對人性帶來多大的改變。以比賽而言,這最終還是屬於人的比賽,如果判決的依據是人能力所無法察覺的現象,那豈不是件令人無法接受的事?

贊成引用先進技術作為判決參考的最大理由,在於可以確保球賽的公平與公正。然而對人們來說,一場球所代表的究竟是什麼?

我的想法是,球賽是人類生活的縮影,它具體而微地顯現了人類世界的種種,社會的法律如同球賽的規則,公權力等同於場上的裁判,世人則為球員。如果這樣的比喻成立,那麼所謂的縮影,就絕非去顯現一個純淨無暇的烏托邦。我們的生活中,真的事事都公平公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作為我們世界縮小版的球賽,也勢必只能倒映出我們生活的實際,僅能在最大限度上追求公平的確保,而不是完全的公正。就如同我們每個人在生活中,法律或執法者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希望人們的行為合法,而不能要求所有行為都「一定」得合法一樣。這並不在於是否有執行的可能,也許輔以科技真的能達到要求每個人時時刻刻不違背國家規範的效果,但代價就是全面的監控,犧牲所有的自由,結果即變成歐威爾所為我們揭示的,那老大哥所統治的1984了。我們沒法活在那樣的世界,就不能希望球賽也變成那樣;我也深信一旦球賽變成那樣,吸引人們共鳴的要素也必定會消失。

誤判和小動作都是球賽構成的要素,就如同不公或取巧是生命必然的構成。唯有如此貼近生命的醜惡,當球場上發生奇蹟時,才能感動我們,給予我們繼續面對明天的力量。倘若我們一直執著在球場的醜惡面向,忽視了其他美麗的風景,那麼對映到人生中,就只不過是不斷自怨自艾而已了。

這當然只是一個保守者的偏執囈語,我相信有天科技判決一定會全面被採用,即便連我都必須承認,對某些運動而言,特別是非肢體接觸的運動,科技已是不容或缺的輔助。然而,一旦變成全面的依賴之後,又會如何呢?那可能是一個任何運動包括原則上不暫停的足球都會被打斷以等待電腦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隻手救了阿根廷的馬拉杜納、一把推開羅素的喬丹的時代。

在那年代裡,沒有英雄,沒有凡人,沒有悲憤,沒有歡欣,只剩下公平與公正,頑強而蒼白地豎立在每個沒有面孔的人的肩頭,宛如墓碑。

我並不想活在那樣的世界。


其五  勝負

Sneijder的眼淚和Casillas的眼淚一樣無價。

每四年一次的世界盃,吸引自己的,除了場內的賽事,大概就剩廠外各家運動品牌大廠所苦心籌畫的廣告了。畢竟是全球關注的盛會,再加上行銷期又長,各品牌的企宣團隊都是卯盡全力,希望能爭取到最大的商業利益,因此每屆世界盃總能留下幾則堪稱經典的廣告,成為球迷們美好記憶的一部分。但這次南非世足,Nike一系列名為Write the Future的廣告卻讓自己越看越感到不快,劇情大抵就是找來C羅、RooneyDrogba……等知名球星,將他們在場上關鍵時刻的成敗,和未來將帶來的結果交插剪輯成充滿動感的蒙太奇。巨星的風彩加上流暢的節奏,相當程度上確實是支十分成功的廣告,自己最初也受其炫麗所深深吸引,可是一旦開始細想廣告所傳達的價值,卻完全無法接受。說穿了,整支廣告所想講的不過就是「成王敗冠」的道理,這自然是任何職業運動的現實面,但卻不是任何運動所該吸引人的本質。如果我們只想知道輸贏,那麼只要看最後的結果即可;或者,更不客氣以及憤世嫉俗的說法,如果我們只在意勝者、只想為勝利歡呼,那麼其實在現實生活中便可以實現,不用費心去籌畫一場場的賽事。

至少,對我來說,一場運動的重點理應在於過程而非結果,看到選手們將自己的身心靈完全投入場中,用盡所有的氣力和方法,燃燒生命,為那最終的目標而努力。當終場的哨音響起,不論結果,每個投入比賽的球員都有資格抬頭挺胸的離開,因為在過去短短的片刻,他們用肉身將那人性中沒有雜質的純粹呈現在世人面前,證明人作為萬物之靈的偉大。

這也是我為什麼對年代林主播非常不諒解的原因,說真的,作為一個有過世足經驗的主播,相較於過去,他是真的有在進步,然而那場巴西對北韓的比賽,卻將所有的努力化為烏有。不斷用刻版印象譏笑北韓,甚至嘲諷球員,尤其最後池潤南進球時,他說能想到的竟只有報上後來證明已為不實的可笑言語。是的,一個「落後」的國家,就可以被嘲弄;一個敗者,就可以不用任何的尊敬。所以後來北韓的比賽,我寧可選擇無聲,或忍受上網觀看的延遲,我都不願意再聽到任何台灣轉播單位的支言片語,也因此很幸運逃過了葡萄牙對北韓的那場屠殺。雖然,沒有實際觀看不當憑空臆想,但我想應該不會有太多好話。

就算輸了又如何呢?站在這世界最頂尖的舞台上,沒有任何人是依靠僥倖,登場即是光榮。也唯有存在著光榮的敗者,那勝者的冠桂才有真正意義與價值。

看到國外媒體將金球獎給了第四名烏拉圭的Forlan,你便知道關於運動,我們還有太多需要學習。

回到比賽吧。從小組賽一路冠軍賽,雖然只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卻經過太多的起落。我不能確知SneijderCasillas兩人流淚的理由,只能胡亂揣測。

荷蘭明明近期有著傲人的成績,卻不被看好;即便以小組賽全勝之姿晉級,卻從來不被當作奪冠的熱門。怪不了別人,只能怪那悠久的內鬨傳統,但他們都知道這次不一樣,就算爭吵也是為了勝負,而不是無聊的膚色;是為了追求卓越,而不是毀滅的仇視。他們不求華麗,只求能爭得作為一個足球強國所該有的肯定。就Sneijder個人來說,他走出受傷後不得志的低潮,在今年拿下了所有的勝利,就只剩下這最後,屬於自己土地的榮光,那機會就在眼前,就這樣瞬間破滅,在不願放棄的爭論後,淚終於忍不住流下。

至於西班牙,兩年前的攻頂,讓世人終於肯定了他們,華麗、流暢的球風讓他們成為冠軍呼聲的候選人,但第一場比賽卻粉碎了一切,過去的惡夢似乎將再次重現。於是,他們走下了那虛幻的寶座,在遍地泥濘中,拖著沈重的腳步前進,一場又一場比分接近的險勝,一場又一場從地獄邊緣回來的苦鬥。就Casillas自己來說,雖然年紀不大,卻已是隊上的老將,經歷了太多心碎和鬱悶的時刻。他被視為聖者,被擁為隊長,他的狀況卻因為各種內外因素始終無法回歸二年前全盛時的勇健,然後就是那場悲劇的對戰,他的失誤毀掉了一切。他只能咬緊牙關繼續努力著,讓艱困激發了他應有的能力,但作為一個守門員他也只能期待隊友,並且默默去承受那很可能來臨的更大壓力。瞬間,球進,指責和重擔不再,只剩下那改寫歷史的勝利,以及臉上無法控制的淚。

我想,當一場比賽勝敗雙方都流下了淚水,唯一能確定的,這必定是場偉大的球賽。

一場不只是輸贏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