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30日 星期二

奧運的文化戲碼:倫敦之成、里約之失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

要策劃2016年里約奧運的開幕典禮是件痛苦的差事,原因無他,因為四年前的倫敦奧運已經立下了太高的標準,是奧運歷史上的經典時刻。

這自然是事後結果論,回想當年人們對於倫敦奧運充滿不安和懷疑,倫敦奧運先天體質不佳,英國雖然是世界強國之一,但絕非國際舞台的領頭羊,亦非新興崛起的經濟強權,日不落帝國的榮光早成追憶。在缺錢欠資源的條件下,連賽事場館都要求走可拆除的環保風,要撐起一場富麗堂皇、炫耀國力的壯觀典禮,不只十分困難,似乎也不符合倫敦人內斂節制的性格。

另外的不安,來自負責開幕典禮的電影導演丹尼.鮑伊(Danny Boyle),從1994年初次執導大螢幕《魔鬼一族》(Shallow Grave)開始,不管場景或故事的設定,他作品那種近身微觀,刻畫出人物心境、塑造鮮明角色的能力,在不同的情節構成裡,開展出充滿個人魅力的敘事。《猜火車》(Trainspotting)一片堪稱影史經典中的經典,2015年的《史帝夫賈伯斯》(Steve Jobs)也打破傳記電影的一貫結構。他從容悠遊於各種類型片,不受限制,一場又一場的影像實驗,宛如變色龍,使得丹尼.鮑伊成為當代重要的導演之一。

但,他畢竟從未擔任過類似場合的演出,當年有不少人擔心他所策劃的開幕會不會是一場悲劇。

在眾多不利條件下,丹尼.鮑伊跌破大家眼鏡,交出值得大書一筆的美好記憶,以開幕典禮為倫敦奧運訂下基調。他改變了對典禮的刻板思路,「國力」不應只是權力肌肉或拳頭大小的展現,應該還有別的可能;一個國家對人類整體給予的影響,除了具象外還有抽象、深沉的層次,這正是英國和倫敦這座城市,從帝國時期、戰後再到今日所帶來的貢獻-透過文學、影像、音樂等形式所構成的文化遺產,推動著人們在精神世界的富足。

如同他在開幕前的訪談所說,典禮的基本設定是要用睿智、溫暖,貼近人們生活的方式展現,「和人連結」成為這次奧運儀式的主軸。揭幕前的倒數影片,匯集著倫敦街頭的各種數字,那是人們每天經過,卻時常忽略的小細節,正說明著這樣的題旨。

流行文化的領頭羊

開幕由大英帝國治下各區域的孩子合唱著當地的民謠,舞台上是古老的英國鄉村,當歌聲停歇,飾演英國史上最重要的工程師布魯內爾(Isambard Kingdom Brunel)的演員,朗誦著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的獨白,那句:

別怕。這島上充滿了聲音
Be not afeard. The isle is full of noises

除了引出下一段工業時代序幕,也說明整個國家和城市多元、開放、自由的生命力。場地在這段引言之後,在打擊器樂聲詮釋的地下世界樂團(Underworld)的〈And I Will Kiss〉中,從鄉村景色轉變成工業城市,鑄造出奧運五輪,高掛在天。

升旗儀式的影片利用007情報員的橋段,由龐德(Daniel Craig)去迎接女王,兩人一同坐著直升機,橫越了倫敦上空,俯視那些歡迎人們,最後再從虛擬的影片切換到場,他和女王的替身由會場上空的直升機裡以降落傘空降,令人會心一笑。演唱國歌的則是Kaos Signing Choir for Deaf and Hearing Children,這是一群聽障孩童組成的合唱團,歌聲不見得完美,但有著純真無邪的真誠。

緊接著就是一連串和英國相對應的影片,電音大師麥克·歐菲爾德(Mike Oldfield)的音樂中,搭配醫院場景的舞蹈,歌詠著英國國民保健署(National Health Service)的成立。之後則是倫敦交響樂團(London Symphony Orchestra)和豆豆先生的共演,一同詮釋電影《火戰車》的主題曲,前者負責音樂,後者則負責搞笑,在感動和歡笑聲中,開啟了下一階段,也或許是整場開幕式最核心的部分-流行文化中的英國元素。

在影像片段和舞蹈躍動的結合下,演奏成由無數經典構成的組曲,The Who、Rolling Stones、Millie Small、the Kinks、Beatles 、Led Zeppelin、David Bowie、Queen、Sex Pistols、New Order、Frankie Goes to Hollywood、Soul II Soul、Happy Mondays、Eurythmics、The Prodigy、Underworld、Blur,這些音樂史上的重要名字。在這些歌聲中,場上的時序也從1960年代推至2012年,最終結束於World Wide Web的發明者Sir Tim Berners-Lee,代表著人類另一階段的開啟。

傳遞奧運聖火入場的影片,如同開始的倒數,片中有許多名人,但更多的是那些擁簇聖火的民眾。聖火入場後,典禮對2005年倫敦爆炸案進行默哀,並在聖詩〈Abide with Me〉的吟唱中,肅穆莊嚴,在這樣的氣氛中,進入歡迎選手和點燃聖火的例行部分。開幕典禮結束在最高潮的瞬間,Paul McCartney的上台引領著全場高唱Beatles的名曲〈Hey Jude〉,像是濃縮了整場音樂精華般,畫下了完美的句號。,

閉幕

閉幕典禮雖非Boyle直接擔綱,仍延續著他所立下的精神,以流行音樂饗宴的形式,各種不同類型的音樂輪翻上陣,提醒著世人,沒有了以倫敦為首的英國文化注入(暫且不區分英格蘭、蘇格蘭、威爾斯等等),世界會少了什麼。

閉幕舞台以英國國旗結構,序幕的舞台是以燈飾打造的倫敦著名地標,並以Stomp和聲樂的結合,呈現倫敦街頭日常的繁忙,在和諧的景致下,由演員所扮的丘吉爾出現於大笨鐘的塑像上,再次朗誦著《暴風雨》的獨白,與開幕式首尾相應。其後進入第一階段的音樂演出,1970年Ska樂團Madness〈Our House〉這首描繪日常生活的歌曲打頭陣,在英國御林軍軍樂隊演奏Blur的〈Parklife〉後,連接到Pet Shop Boys演出的〈West End Girls〉和One Direction〈What Makes You Beautiful〉, 體操團體Spelbound在The Beatles 〈A Day in the Life〉的演奏中表演,舖陳出The Kinks主唱Ray Davies的登場,唱著〈Waterloo Sunset〉和全場一起合唱著「Sha-la-la」。這些歌曲和演出,接連成串,歌詠著這座城市的美好。

Emeli Sandé搭配著本屆奧運場上運動員們失敗流淚的畫面,演唱慷慨激昂、振奮人心的〈Read All About It (Pt. III)〉,為之後運動員的進場蘊釀出感人的氣氛。在Elbow〈Open Arms〉和〈One Day Like This〉的現場歌聲,搭配著舞台的鼓組和舞蹈,各國運動員陸續舉旗入場,並依往例頒發最後一面的金牌。當運動員入場完畢,燈火暗下,傳出了Queen的〈Bohemian Rhapsody〉的序曲,接著的卻不是歌曲的後半,而是場中間的兒童合唱團唱著John Lennon的〈Imagine〉,當歌曲過半,Lennon的臉孔浮現在大螢幕上,和孩童一起唱著,台上的舞者也逐漸堆出一個Lennon的頭像,那已經不只是搖滾樂迷的感動,而是那世界一體的理念,呼應著奧運的精神。

Lennon之後可視為第二階段的演出,George Michael演唱著〈Freedom! '90〉和〈White Light〉,和Kaiser Chiefs翻唱The Who的〈Pinball Wizard〉。並在David Bowie這位永遠身處流行前端的藝術家作品〈Fashion〉伴奏下,英國知名的Model依續登場,強調著英國和流行工業之間的緊密。Annie Lennox緊接於後,以乘船的華麗登場演出〈Little Bird〉;Ed Sheeran為首的年輕音樂人,合作翻唱Pink Floyd的〈Wish You Were Here〉;演員Russell Brand搭乘迷幻風格的公車,翻唱著〈I Am the Walrus〉在內的一系列組曲。

Fatboy Slim的登場,則讓人重溫上世紀90年代的Big Beats的榮光,那巨大的章魚氣球成為典禮上難忘的一幕。在Jessie J 、Tinie Tempah、Taio Cruz三人的演唱後,90年代最重要的代表、也是閉幕的話題之一Spice Girls坐著佈滿燈飾的計程車入場,重組熱唱90年代的金曲;Liam Gallagher自組的樂團Beady Eye接著唱著Oasis的 〈Wonderwall〉,讓人重返不久之前的美好時光。人體加農炮的表演,為了帶出Eric Idle引領全場高場〈Always Look on the Bright Side of Life〉的橋段,在激烈的競技結束之後,台下的運動員們跟著高唱這首名曲,除了有治療的效果,也體現某種英式的幽默。

舞台再度回到樂團的演出,先是Muse唱著〈Survival〉激動的樂聲,彷彿帶著人們重回剛結束不久的激烈競技場。隨著則是舞台中央那一塊長方形螢幕上的人影,身著那件代表性的黃色夾克,是的,那是Freddie Mercury的影像,他帶領著全場人們一來一往地唱和著,重現1986 Wembley Stadium現場的經典時光,Queen的團員隨後上場,與Jessie J合唱著〈We Will Rock You〉,揭起了另一波的高潮。

下一屆里約奧運的宣傳表演和例行的致辭是一波短暫停歇,進入熄滅聖火的階段,逐漸熄滅的火炬之上,出發了不死鳳凰的燈飾,在那紅色的光芒下,是另一重組的90年代團體Take That的演唱,和Spice Girls相輝映呼喚著那已逝的時光。聖火矩組的光芒逐漸淡去,場上的熱力則未熄,在一波鳳凰之舞後,最後壓軸表演的The Who〈Baba O'Riley〉、〈See Me, Feel Me〉和〈My Generation〉,以傳奇之身,唱出無比的熱力,為典禮畫下句點。

不厭其詳地介紹倫敦奧運的兩場典禮,除了那記憶太過美好,這些描述突顯出了丹尼.鮑伊和倫敦奧運的過人之處,強權有盡,一個國家或一座城市對人類精神和文化面的影響,則能反覆洗禮著每一代人,從莎士比亞到披頭四、英倫入侵到90年代的英倫偶像,幾百年的時間裡擴充人們知性的生活。也再度讓人們認識丹尼.鮑伊的功力,他所以能於不同片型中悠游,不受束縛,在於他能洞悉事物表象下最關鍵的核心和本質、對流行的獨特品味,找出人性共同的渴求,不管場景是印度的貧民窟,或是未來的太空末日;無論主角是海洛因成癮、茫茫然的年輕人,或是推動科技前沿的傲慢老闆,他總能挖掘出作為「人」的本質,讓觀眾在這些形形色色的角色間,看到自我的投射。

他揚棄了空洞的華麗堆疊,注入了他個人的特色,讓這場奧運典禮成為某種「導演論」的展現,或許會引來質疑是否合宜,這樣的疑問自有其道理,但從結果來看,比其模貌模糊、連主事者美學都扭曲變形的儀式來說,倫敦奧運確實是空前的成功。當然這絕非導演一人的功勞,背後支持的還是那厚實的文化根底。

回看本屆巴西里約奧運,在「金磚四國」面臨泡沫化的今日,全球經濟風暴的後遺症正猛烈反噬著這個國家。由《無法無天》(City of God)的名導費爾南多.梅里爾斯(Fernando Meirelles),這位當今巴西最具全球知名度的導演操刀,依循的仍是精簡、內斂式的路數,以舞台的形式詮釋一座城市乃至國家的身世。在美學的表現是成功的,簡潔的舞台設計和燈光效果,傳達了這片自然沃土,如何出現生命、孕育出人類文明,然後在各種歷史機緣下,不同文化、種族的人們來到這片土地,融合成眾聲喧嘩的繁盛景象。也漸由農業走向工業,從茂密繁盛的雨林變成貧富建築雜列的都會,並以音樂來演出隱藏的生命力。

拔去利牙的老虎

在眾多巴西前輩或大牌藝人的熱唱中,那首由超級名模吉賽兒走秀,由原創者Antonio Carlos Jobim之孫Daniel Jobim演唱的〈Garota de Ipanema〉(The Girl From Ipanema),以及由國寶級歌者Paulinho da Viola用吉他演唱巴西國歌的段落令人印象深刻,也將成為奧運史的重要瞬間,相形之下其他藝人的演出沒有留下太多深刻的印象。

原因可能很多,這當然與英語世界的文化霸權有關,其他語系的創作不論在傳遞和行銷上,都難以望其項背,取得全球式的成功。更關鍵也更深層的因素,或許在這場典禮甚或里奧背後的邏輯是某種自我淨化的結果,音樂只不過是以小見大的例子。里約奧運所選擇是符合他人巴西印象的作品,忽略了近年巴西樂壇,地上或地下各種不同樂風,如嬉哈、重金屬、電音、民謠⋯⋯之中活躍的生命力,一律漠視,只選擇平和、安全、和諧的作品,以抺去個性的手法,附庸著世人對巴西的想像。一旦用他人的眼光去形塑自我的認同,在藝術創作的世界裡,就注定了失敗。

自我淨化可能是奧運等級的盛事必然的命運,即便是倫敦奧運,敏感的樂迷也會發現龐克樂風,這起源倫敦、影響無遠弗屆的音樂風格,只被典禮輕輕帶過。相較於還能維持一定程度團結的英國,咬牙硬撐奧運的巴西,於不同層面上都面臨著分裂,特意的忽略和選擇性的展現,成為變向、逃避現實和抗議聲浪的謊言。連刻意強調的環保意識,對比場內外那污染的水質,更形成了可悲和無奈的嘲諷。即便是費爾南多這樣的大導演,也只能在美感上著墨,努力經營溫情的表面,卻無法展現《無法無天》裡的犀利,像被拔去利牙的老虎,只剩虛有其表的餘威。

巴西奧運的平庸,間接證明了要像丹尼.鮑伊和倫敦奧運那般的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搭配,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要依靠文化實力的長期累積(這牽涉了歷史脈絡)、參與、投入,而非忽視人民需求和權利的粉飾太平。這也是為什麼里約奧運的兩場典禮,輕鬆地被東京奧運短短數分鐘的宣傳奪去風采,在那短短數分鐘所展現,是日本從1964年以來,在音樂、動漫、電玩、服飾、運動乃至現代藝術等,不同文化面向上於世界各角落的成功經營,也因此讓世界各地不同的人們都能從中找到會心的微笑和期待。日本勝過巴西的差距,是強國和弱國的差別,然而這強和弱的衝量基礎,不是政治或經濟上強權,而是文化的經營和推廣,同時也是全球化症候群和知識框架的後遺症。

一場奧運、兩場典禮,可以見得一個國家、一座城市的特色和靈魂。文化累積有其歷史因素,深厚的文化累積,能讓奧運突顯卓越個體激發最耀眼的火花,絕非一蹴可幾,或強憑權力和財力所能達到。倫敦奧運不只是成功的演出,還是一則繞富教育意味的啟發,告訴著人們什麼是國家風範,同時也讓人反省漫長歷史衍生的文化框架。

如同奧運典禮中出現的種種,典禮本身就再度為人類的精神和文化再度添加了厚度,也成為其他國家在談及「發展」時可以反思的對象,同時我們也時時需要思考,那些輕鬆放眼可及、習以為常的「文化」是否仍少了好大一塊。



2016年8月29日 星期一

「善意」制度的「惡意」--《伯特利:被遺忘的都市部落》

(本文已刊登於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部落格

由蔡宛庭、王增勇兩人合著的《伯特利:被遺忘的都市部落》一書,是一本十分特別的書,書名的「伯特利」指的是位於新北市工業區一間原住民兒童照顧地點,成立約二十年,是由原住民自發成立照顧兒童地點,創立者為魯凱族婦女Malayumu,因從事傳教工作,也被稱為「盧秋月傳道」。在傳道過程中,發現居住於都市的原住民家庭,如同多數都市父母都必需工作的雙薪家庭一樣,普遍面對著兒童照顧的問題,原住民又因為社經地位的邊緣,考驗更加嚴峻。在不知不覺中,Malayumu開始照顧這些都市原住民兒童,進而成立了「伯特利」這個地點。然而,這由原住民自行摸索出的照護之道,卻遭受到都市漢人的排擠,在一切以市場獲利為前提的托育市場,無視於原住民的文化背景和經濟處境,鄰近托育業者因獲利受損,對伯特利提出未立案的檢舉,被政府判定為非法,開始一連串的法律訴訟。

本書即是針對伯特利進行的個案研究,分成兩個部分,前半部由蔡宛庭的碩士論文,以頻繁地實地田野採訪為基礎累積而成;後半部則收錄了蔡宛庭在研究結束之後,個人的反省和感觸,以及她的指導教授,也是協助伯特利處理法律官司的至善基金會董事長王增勇的一篇長文。

在第一部分,作者先簡介伯特利成立的背景,以及所採用的研究、分析方法,緊接著介紹靈魂人物Malayumu,魯凱族的她剛柔並濟,從小生長在部落的她,雖然不斷面臨現實的考驗,卻不改在部落中養成自給自足、不依賴別人的價值觀。在進入南投伯特利聖經書院就讀,並在信仰中找到成長過程中所缺乏的關愛和照顧後,她開始積極投入宣教事業,並開始兒童的照顧,很大的原因是希望能讓這些純真的孩童,不用和她一樣經歷坎坷的童年,這股信念讓她憑一己之力辛苦地維繫著伯特利的運作。

除了Malayumu個人人生歷程外,伯特利的成立也反映著原住民在都會的集居文化,和族人居住的地點相重疊,是伯特利在地點選擇上唯一的要求,這和法令所描繪的托育樣貌大不相同,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它亦不具有體制所規範的設備。然而,經由對伯特利一日的描寫,他們反而營造出兒童所需要的「家」的溫暖。在照顧者的選擇上,伯特利也以原住民為優先,以避免孩童面臨原漢差異時,對自己和家庭的自卑感;照顧者本身在服務的過程,也能獲得來自Malayumu的照料和陪伴,在人力不足的條件下,大孩子也要成為照顧更小幼童的幫手,整個伯特利由上至下形成「擬部落」、「擬家族」的緊密型態。這種緊密的連結,也延伸到對這些孩童家庭的照料,配合勞工階層的工作時數和收入的不穩定,給予寬容、彈性的照顧,並特別著重孩子自信心的培養,不要誤入歧途。

然而,在鄰近業者的眼紅檢舉下,伯特利開始了和體制的對抗,過程中可見得體制的僵化難行,以及權責不一,無法決策的矛盾,只是一昧死硬地依法開罰,不願提出解決、協調之道。更可怕的,法條充滿著刻板歧見,認為只有留在部落的原住民族孩童,才會面臨照顧資源缺乏,也不相信原住民能用自己的方式肩負兒童照顧的重擔,只能過渡。部落的互助精神,難以見容於體制,不同的邏輯彼此拉扯,原住民的主體性凝聚也不斷面臨挑戰。

在第二部分裡,蔡宛庭描述了自己從外來者,逐漸被接納、被信任,成為伯特利大家庭一份子,在無形中也被伯特利照顧的歷程。王增勇的長文則回憶了當時提供伯特利協助的磨合,對外來者的提防,以及不願輕易受人幫助的堅持,顯示了原住民族主體性在漢人社會中長久被否定的集體經驗,因為要如何給予支援並使受助者仍保有尊嚴,成為最需注意之處。最後他將伯特利的案例,歸結為四個層面,希望讀者注意:一、國家兒童托育服務的不足與不公義;二、目前的兒童福利法已被托育市場主導;三、臺灣社福體制重「依法行政」的科層邏輯,忽視「以人民利益為先」的公義邏輯;四、在臺灣的公民社會中,原住民仍屬劣勢,缺乏倡議權益的公民組織。

對於一般讀者,特別是漢人社會的一員,本書對伯特利的書寫提供許多自我反省的線索,質問著我們習以為常的觀點和想像,雖然書中所指責的是政府和社會的邏輯,但這些邏輯往往是所有成員共構、共享的,我們是不是忽視了共同體底層所需要的協助?又或者在自認善意給予幫助的過程中,不自覺地造成更多的傷害和羞辱?我們是不是將一切的照料都點給體制和法律,忽視了僵化組織和條文的在運作上的不足,假裝所有的人都獲得應有的照顧,讓在社會死角、偏緣的人們,繼續待在暗處,如同不存在一樣?我們也許沒法提供答案,但我們不能選擇,更不能放棄思考,唯有持續反省,持續對話,階級和族群的問題才有真正趨向解決的一日。



2016年8月22日 星期一

為台上台下每一人的青春嘶喊:Suede麂皮樂團台北演唱會紀實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

知道Suede要來台北演出時,不知為何,心底有著大小不同的擔心,就連演唱會是否能順利舉辦都感到焦慮。

這不是Suede第一次來臺北,前幾次也都如期舉行,然而這幾年有過太多樂團和演唱會令歌迷失望,在最後一刻宣布取消,讓人面對著那瞬間變成廢紙的門票不知如何是好。英倫搖滾(Britpop)的浪潮早已消散,空窗近十年的Suede還能吸引多少樂迷?會不會又變成另一場胎死腹中的悲劇?叫人擔憂。

更擔心的還是主唱Anderson的狀況,他獨特的歌喉在錄製專輯時,仍有精彩的表現,但從一些網路上看到片段,他現場狀態已經大不如前。對於像我這樣彆扭偏執的支持者,在第一任吉他手Bulter離團後就不願去Suede的現場,是否接受第二代組合的同時,還能接受老態滿佈、逼近五十歲的大叔Anderson?還是相見不如懷念,繼續自己莫名的堅持,只在腦海中想像他們演出,才是正確的選擇?

這些煩惱,當演唱會第一個音符響起,都變成多餘,現場人很多,老中青三代皆有,演唱會依常規8點多準時開演,Suede的演出堪稱完美,但是那「完美」是混亂之中所開展出的美好。

算是預言吧。在正式開演前,音控室播出的最後一首歌竟是龐克樂團性手槍(Sex Pistols)的經典名曲〈Bodies〉,可能是音控的個人嗜好,也可能只是為了炒熱氣氛,那生猛的力道,在撥完後還在現場引起稀疏的掌聲。沒有人會料到,在接下來Suede一個多鐘頭的演出時,全場會陷入一樣的狂亂、失序的樣態。

開場曲是新專輯的同名單曲〈When You Are Young〉,接連著同樣是新專輯的第二首歌〈Outsiders〉,和新專輯的編排相同是十分聰明的選擇,除了宣傳效果,這兩首歌的構成本來就是新作優雅和活力融合的最佳片段。現場則從音樂一開始便陷入混亂,團員們一上台,所有的觀眾一衝向前,包圍著舞台,所有的區隔和保全變成虛設。

這樣的情況其實不壞,一來這是臺北國際會議中心(TICC)舉辦搖滾演唱會的常見風景(證明了這實在不是個合適的場地),也是早就料到的狀況,主唱Brett ‏Anderson甚至還頗享受這樣的擁簇。真正可怕的是,當第三首歌〈She〉開始沒多久,電吉他就開始出現狀況【1】,發出轟轟的噪音,吉他手和工作人員,趕快上來搶救,但依舊無法解決,只能直接拿掉吉他,歌曲後半單靠主唱和鍵盤手Neil Codling的演奏兩人撐完。

災難沒那麼早停歇,電吉他的狀況始終沒有修復,但Suede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大團,在搶修的當口,Anderson遊走在舞台的邊緣,用他獨特的個人妖魅,挑動著剛剛衝到台前的人們,身後的Coding和其他團員則決定換歌,將原本設定以空心吉他演奏的曲目提前,演唱了《Head Music》裡的抒情曲〈She's in Fashion〉;又臨時加演早期的木吉他經典〈The Living Dead〉,用這首前吉他手Bernard Butler離團前的最後成果,爭取更多修復的時間。尤其後者,是原來歌單中並未安排的曲目,Brett Anderson臨場隨機利用場地的空間感和麥克風收音的差別,用幾乎清唱的方式,表達出這首歌的豐富層次,讓一首臨時應急救火的歌曲,成為今晚難忘的焦點,也安撫了現場尷尬不安的氣氛。

成團三十年的樂團,成熟、穩定不由分說,事實上,細心的觀眾就會發現,場上其實大小狀況不斷,除了吉他讓工作人員三不五時上來調整;鼓架位置、鍵盤手的筆電、貝斯的成音、主唱的麥克風線,但都不影響樂團的表現,場上的狀況,似乎更激發樂團演出的能量。

終於,吉他修復告終,接下來一曲〈Trash〉讓全場進入瘋狂,不只這首歌如此,幾乎只要是來自《Coming Up》的歌曲都有類似的效果,說明了這場專輯在樂團創作歷程和樂迷心中的地位。Anderson不斷在台上跳躍、舞動,三不五時和觀眾碰觸,完全看不出衰老。接下來的〈Animal Nitrate〉來自首張專輯,青春的歲月歷歷在目,也許體力或外貌還能勉強抗衡時光,但嗓音和肺活量終究還是無法隱瞞,從〈Outsiders〉開始,便多少因演出將專輯聲線做出調整,〈Animal Nitrate〉最後那放任無束的吶喊,只能交由觀眾代言。〈Filmstar〉一樣來自《Coming Up》,這歌的強勁節拍和反覆吉他,現場更勝專輯,為這一組血脈賁張的歌曲組合,畫下高潮的句點。

轉折的〈Pale Snow〉是新專輯的單曲,以Coding的演奏為主導,充滿的絕望和哀傷,在專輯中是和〈I Don't Know How to Reach You〉相接合,現場替之以〈By the sea〉一樣講述著離別,但這樣的組合更加的哀痛淒美。〈The Drowners〉逐漸著拉起現場的情緒,這首來自第一張的歌曲,陷溺頹靡,Anderson唱著唱著,竟直接走下舞台,進入觀眾之中,如同救世主般被眾人伸手膜拜,並再度帶回快節奏的曲目裡。〈Can't Get Enough〉和〈It Starts and Ends with You〉,一首來自《Head Music》、一首則是復歸之作《Bloodsports》,可以感覺到聽眾的陌生,卻依然陶醉。

〈Everything Will Flow〉則稍稍喚回大家的記憶,樂團用比專輯更熱烈的方式詮釋,Brett Anderson把麥克風遞向觀眾,反覆唱著:
ahh, and everything will flow
ahh, I said everything will flow
ahh, you know everything will flow……
像是以一種看穿世事的洞達,結束這段舒緩的樂章。

最後,既是高潮也是結束,先是全速疾駛的〈So Young〉,Brett Anderson帶領著全場大聲的吼著:
we're so young and so gone
let's chase the dragon
像是對著台上台下每一人的青春嘶喊,無論那青春是滿溢全身,或者消逝殆盡只剩心底稀薄的痕跡。Brett Anderson用力的揮舞旋轉著麥克風(這是他代表性的舞台動作)形成的巨大半徑,宛如風車,而現場所有人則成為Brett Anderson所統率著唐吉訶德們,挑戰著不可能取得的勝利,卻將在失敗中露出勝者的微笑。之後是〈Metal Mickey〉同樣來自第一張專輯,一樣標誌著初生之犢的精悍,一樣無所畏懼無所顧慮在冒險逐龍;最後一曲〈Beautiful Ones〉則徹底引爆每位觀眾已被撥動至最高點的內在,這首歌幾乎是樂團在商業上的顛峰,也是許多人認識他們的起點,是後來樂團創作的定音之作,再也沒有比這首歌,更能勾起聽者,更適合演唱會高能量的收尾。

經歷一番的停頓後,安可曲則是〈Saturday Night〉,偷偷猜想在後台的Brett Anderson上是否有好好休息,他在舞台上沒有一刻停息,這樣燃燒的方式,實在不適合他的年齡。走回舞台的他,也忍不住自白說只有一首安可曲,「因為我們都不再年輕了。」本次演唱會也就在這首有如初戀般青澀甜美的歌曲中畫下句點,如同《Coming Up》,現場沒有任何婉惜,因為早已飽足。或許這是最好的結束,像歌曲所描繪的,歡愉聚會終將散去,但那快樂的記憶會延續,平撫一切。

從結束時所看到預定的歌單,本來應該還有一首〈New Generation〉為安可曲,會刪去大概是因設備的故障,時間有所調整。當設備問題解決後,樂團用衝刺的方式演出每一個音符、重燃氣氛,如同長跑般,節奏一旦被破壞,就很難再回到原本的計畫。這是全場唯一美中不足的遺憾,因為刪除的結果,整場就沒有了《Dog Man Star》這張專輯的曲目。這樣的臨時變化,或許更好,就像前面所說的,這樣混亂的狀況,才能呈現Suede最真實而完美的一面。
歌迷看到他們技巧、心態和沉穩的應變,也發現原來在Bernard Butler離團之後,補下那缺口,成為創作和演出核心之一的,其實是默默在一旁Neil Codling。更重要的,這樣的混亂也對應著樂團的狀況,團員更動、創作和商業的瓶頸,乃至停止活動;Brett Anderson和Bernard Butler短暫重組,接著開始那一連串有如自我探索、治療的個人專輯;接著第二代Suede竟又莫名重組,五、六年內,推出兩張令人驚喜的作品。

總是在順境之時,突然遭遇困頓,摧毀一切;又在沒人看好,多數人已然放棄的逆境之中,一步步努力重整腳步。今日台上的混亂,以及在混亂之中找出的完美,就是Suede音樂路的寫照,說不著是某種中年人生的縮影也不一定。歲月無情,美好的嗓音變成嘶啞怒吼,但又何妨,只要還能歌唱,就仍該試著唱出新的樂章,本來就不存在著單一的「完美」標準,而是在不同時間和處境下的調適和放下。

只要王子還願意唱著,死忠追隨的我們,就該跟著他成長、衰老,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那歌頌頹廢淒美的王子,早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吾輩中年的一則勵志故事,和歲月苦鬥不休的楷模。

【1】詳細的說是效果器出了問題,主唱Anderson也在台上如此說明。



2016年8月15日 星期一

麂皮樂團Suede新作《Night Thoughts》:走出中年危機後的靜謐美好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

對我這樣偏執的樂迷而言,1994年當吉他手Bernard Butler離團後,Suede(麂皮樂團)就再也不是Suede了。1996年的《Coming Up》內容明亮甜美,仍舊取得商業上的佳績;然而,那終於已是不同面孔的Suede。在音樂的構成上,Butler無休無止、恣意縱橫的吉他獨奏,個人色彩鮮明,離開後即成為難以補上的缺口。更大的傷害,還是在Butler琴聲和Brett Anderson人聲相互刺激下,所激發出的頹廢的美感和世紀末的傾圮頹敗相呼應,打造出淒美華麗的末日情懷。

新任吉他手Richard Oakes接替之後,樂團改採以精緻細膩的反覆Riff(重複樂句)加以彌補,清出更大的空間給主唱表現聲線,再輔以弦樂或電子樂的元素,以歡愉式的享樂替代原本的陰暗潮溼,迎接20世紀的離去。

撐起這個轉變過程的,還是Brett Anderson那出色、充滿戲劇張力的歌聲,用「一人樂團」去形容可能過分了些,但他確實肩負起樂團的靈魂,他個人狀態的起伏,決定著樂團音樂的表現。靠Anderson一人之力撐起的新世界,一旦能量燃燒殆盡,其他團員又無法提供刺激,逼使著他突破極限,那麼很容易就交出四平八穩的平庸成品。

當頹廢的世紀末王子孤獨一人來到新世紀,又深深陷入中年危機的困擾時,《Coming Up》之後,Suede的專輯快速失去了該有的力道。結果就是Anderson也放棄了樂團,在2002年發行了《A New Morning》,樂團暫時停止了活動。他和Bernard Butler兩人於2004年短暫組成樂團The Tears,發行了專輯《Here Come the Tears》,讓老樂迷重溫了早期Suede的神韻,但如同一閃而逝的流星,轉瞬又宣佈了解散。Brett Anderson接著開始了一連串個人專輯的錄製,以精緻優雅的哀傷姿態,陷溺在某種難以名之的鬱悶惆悵之中,反覆喃喃著對已逝青春的悼念。

當許多人覺得Suede大概就此結束時,新世紀第一個10年過後,樂團竟重新活動,在2013年推出了《Bloodsports》,一張40分鐘不到、宛如復健賽一般的專輯,努力重新找回狀態。Brett Anderson試圖擺脫憂傷、音樂不再無力,雖然不免有時矯枉過正,過於刻意展現力道和能量,散發不協調的青春氣味,但已令人驚豔和期待。

Suede並沒有停下腳步,這次復出並非曇花一現。2014年在搖滾聖地Royal Albert Hall舉辦演唱會,於隔年發行了《Dog Man Star - Live at the Royal Albert Hall 2014》,似乎要確認樂團的原點般,從頭到尾原封不動演出了《Dog Man Star》這張Anderson/Butler時期的代表作;然後,2016年推出《Night Thoughts》。

經歷了那麼多波折後,《Night Thoughts》出乎意料地完熟豐富,有如年份最適當的葡萄酒,在足夠歲月蘊釀後,找到了最合適的飲用時機。開場曲〈When You Are Young〉,主題和Anderson的個人專輯類似,心情則完全不同,以弦樂前導,繪出某種溫柔和煦的緬懷;是和時光流逝的和解,不再是自我陷溺的哀嘆,副歌:
When you are young
There are bottled blooms and twisted drums
When you are young
There is nothing right and nothing wrong
You will play in the maze
Til your mother she calls you away
在樂句襯托下,有種洞悉通達的態度。

緊接著的〈Outsiders〉以強悍的節奏開頭,加入Oakes漂亮的吉他聲響,每個段落都是對《Coming Up》時期記憶的召喚,〈When You Are Young〉的穩重轉折到輕快、明亮的色調;〈No Tomorrow〉像是Anderson走出中年危機的自我告誡,反覆唱著:「Fight the sorrow,/Fight the sorrow,/Fight the sorrow/Like there’s no tomorrow.」;〈Pale Snow〉和〈I Don't Know How to Reach You〉兩首歌接續成九分鐘的長篇,沒有Butler漫溢的獨奏,靠著厚實編曲,一層又一層的轉折,還原了Anderson/Butler時期才有的音樂肌理。

所不同的,不再黑暗頹廢,反倒是走出陰霾,對過去所有錯誤的釋懷。喚起人們對第一代Suede記憶的,還有〈Tightrope〉和〈Learning To Be〉兩首以類似手法組成的近七分鐘歌曲。這種將兩首歌通貫成一氣的方式,突顯了二代Anderson/Oakes組合的長處,也有效地還原了早期的特色。

專輯後半段的〈Like Kids〉,旋律歡愉,近似早年《Coming Up》的〈Beautiful Ones〉或1999年《Head Music》裡的〈Electricity〉;抒情曲〈I Can't Give Her What She Wants〉的色調,則想到了〈Saturday Night〉、〈Everything Will Flow〉,與這些二代Suede名曲相比毫不遜色,顯示了Brett Anderson和樂團重新獲取創作的能量,從容不迫地以專輯為單位進行思考。

末尾演奏版〈When You Were Young〉一氣貫通了整張專輯,成為最後也是專輯中最有深度的歌曲〈The Fur & The Feathers〉的前奏。除了和青春的道別,同時也暗藏著對死亡的思索,這是Suede經常討論的主題,由年近半百的Brett Anderson唱出,有著更深刻的韻味和智慧。和青春揮別,和過去種種悔恨和解,微笑著面對無法逃避的未知。不管是個人或團體層面的心境改變,使得樂團能重新獲得出發的能量,繳出了久違的好音樂。

也許Anderson/Butler的組合無法替代,但正如同逝去的青春,可以緬懷,卻不該陷溺。也許Suede不復記憶中的模樣,但那可能只是在腦海中美化過的回憶,與其執著不放手,更該珍惜當下他們所給予的感動,或許不再燦爛,卻依然美好。



2016年8月12日 星期五

悲傷到底便會開花—槍擊潑辣《黑色蓮花》



(本文已刊登於Taiwan Beats

槍擊潑辣成立於本世紀初,從最早只是幾個音樂同好每週固定的練團聚會,逐漸定型成由黃子豪(貝斯)、連彥杰(吉他)和陳保霖(鼓)三人所組成 power trio 的樂團形式。雖然成團很久,並以極高的技巧水準獲得諸多肯定,但直到 2014 年才正式發行了第一張專輯《惑众》,並得到當屆金音獎最佳搖滾專輯的肯定。

然而,《惑众》並不是一張平易近人的專輯。就音樂風格而言,Funk rock/Metal 大概是對他們最簡而易懂的概括,很容易可以上溯到 Primus 或 Red Hot Chili Peppers,乃至上世紀 70 年代的以Parliament-Funkadelic 為首的一連串音樂人,甚或嗅到 60 年代 Motown 風格的遺留。這些西方樂種或創作者是槍擊潑辣的起點,但隨著數年下來的蘊釀和積累,《惑众》裡的音樂,或在基調上還殘存某些依稀可供辨識的架構,但所有構成的元素卻早已碎裂崩解。若硬要類推,反而更接近 Free Jazz 式的光景,充滿著濃厚的實驗色彩。

三人無論在技巧或聲音的營造上,都將自己逼到了極限,刻意的將每個樂句段落都惡狠狠地破壞,不留下任何和諧,不給聽者一絲喘息。與其說是某種初生之犢的全力以赴,更近似自我凌遲,是血淋淋的掏心剖肺;剖開之後,示於眾人面前的,則是無止無盡的絕望,及伴隨著絕望而來的憤怒、哀傷。《惑众》無疑是張充滿煙硝味的專輯,但絕不是那種外放、青春不滿式的張牙舞爪,而是某種槍口向內、刀刀見骨的自我殘害。

這或許反應著樂團當下的心態和處境,沉浮於地上地下的交界,次次的叫好聲,卻無法換來實質發光發亮的機會,誰知道首張專輯最後會不會就變成了天鵝絕唱。就像苦無機會上場的投手,突然之間被派上投手丘,不確定還有沒有下次,於是使盡全身氣力,拼死命投出最快最兇的每一球,那一次次投進捕手手套的聲響,都哀叫著心底的辛酸和無奈。

不管形式和內容都已經超越了極限太多,這樣的音樂要聽者反覆聆聽,或要創作者持續維持,都是巨大的負擔。反而真的讓人擔心起樂團是否還有下一張的可能,會不會在一連串以生命換取的快速球之後,被人看破了手腳或操壞了手臂?

二年之後,他們繳出了第二張專輯《黑色蓮花》,化解了所有人的疑慮。

這張專輯最大不同正是在心態上,樂團終於能以較客觀的角度去看待自己和創作間的距離,尋求著如同太陽般持續供給的能量,供應著每個樂符足夠的生機,而不是那種以超新星爆炸的姿態,毀減和自己敵對的世界。兩張專輯在音樂呈現上的差異,不只是從 Primus 那端演變到 Red Hot Chili Peppers 這頭的差異,或許以爵士樂來比擬,是從 Free Jazz時期的 Ornette Coleman 到 Fusion 時期的 Miles Davis,這樣的落差,可能更為貼切。

《黑色蓮花》比《惑众》更像是「首張專輯」所該肩負的功能,《惑众》走得太遠太深,試圖和人間所有牽連切割;這和流行與否無關,亦無涉妥協讓步,《惑众》比較像在潛意識的流竄崩解,《黑色蓮花》則是在意識層次上與聽者進行深度的對談。音樂的質感還在,技術層次依舊,而是一種更平衡的態度去處理。經過上張專輯的洗禮,再加上這張專輯錄製時程的緊迫,樂團融合的更為緊密,三人更從一個整體的,而不是單方面的立場,去思考音樂的創作或專輯的構成。整體出發的平衡感,打造出不同於上張的空間感,比如在樂器比重的安排,在上張中較顯內斂、站在輔助角色的吉他聲響,這次被拉到了舞台中間,成為喚起歌曲靈魂的引信,刻畫出截然不同的風景。

這是張全臺語的專輯,這是在最初便確立的設定,也是樂迷們期盼已久的成果;在專輯中也試圖在原本的 Funky 基調上加入不同的嘗試,融合出不同的樂風。這些變化都說明了樂團的成熟,也讓人想起林強的《娛樂世界》、伍佰和 China Blue 的《樹枝孤鳥》,又或者同樣樂種的糯米糰。換句話說,隨著樂團的日漸成熟和洗練,他們不再只是橫向移植他人的樂風,或刻意立異鳴高地、孤芳自賞,而是在經過消化和整理之後,形成了自身的特色,並和臺灣音樂史的演進和脈絡重新接軌。

因為重新與土地的過去與現代連結,使得這張專輯成為一張有故事的專輯,這些故事充滿著現實畫面,或隱或顯之間,對人們身處的現狀提出嚴厲的觀察和批判,讓詞曲有著相契合的縱深,賦予了衝擊人心的力量。〈講賣翻掐〉、〈惦惦就好〉是直接的指控,〈Drag Queen〉是充滿同情的描繪。當然,專輯中仍保有著比較個人情感的部分,如〈睏賣醒〉,但與現實抵抗的隱喻,仍然主導了整張專輯,既然是隱喻就不見得首首具象,而是於內心咀嚼攪碎之後,重新嘔出的黑暗。同名單曲〈黑色蓮花〉是最好的例子,這首經歷多年才催生而成的歌曲,包含著各式各樣的絕對情緒,有肉體潰壞的擔憂、有情感無解的感傷,乃至來自親友白色恐怖的記憶,隨便一次又一次反覆的重新創作,小我或大我不同層面的悲傷絕望一點一滴的聚合於其中,最後蘊化成那「悲傷到底便會開花」的意象。站在這樣的現實上,對於未來,槍擊潑辣似乎總是無法樂觀,對應於《惑众》結束於〈螻蟻〉中的哀嘆,這次雖然有著〈站作伙〉般的登高宣告,最後仍在〈尚好賣出現〉那不為人所理解的瘋狂裡畫下終結。

這張專輯其實比起前一張走得更遠,只是是在朝方向略有不同的道路上駛去,但卻保有著一樣的關注,以更淺顯的方式說出更深沉的事物。或許,因為是在極短時間下完成,反而留下最原始的質樸面貌,如果時間再多,也許會更精緻、更艱深,卻不見得能保有某些靈光一閃的美好。無論如何,《惑众》裡的槍擊潑辣,讓人感到他們會不會燃燒殆盡的憂心,那麼《黑色蓮花》裡更成熟的槍擊潑辣,則讓人深深期待著他們的下一張專輯,想知道他們音樂繼續演化成何種形式,想知道那無盡的黑暗和無奈,會在下一站用什麼樣的面目等著他們和我們。



2016年8月2日 星期二

自我毀滅



弄了半天,還是又回到絕望的原點,走一步退三步,繞來繞去,就只是在籠中原地反覆奔跑的白鼠,覺得前進覺得不同覺得改變,最後都只是自我欺騙的原地打轉。

銜尾之蛇的結局會是如何?好像不難猜想,卻又有些無法想像。算了,思考這些本身即是可笑,該來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那「最後的風景」該是如何。

最最最悲哀的,或許是從開始長毛時就喊著毀滅,喊到陰毛都出現白髮仍只是說說而已。

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