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30日 星期二

大歷史下的浮光掠影:《終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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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關於這本書,書裡書外,都有許多值得討論。

本書作者群主要由正在修業中的博士生和新進博士組成,翻開書末的作者簡介,根本是一部反應臺灣高等教育問題、文科研究生們的辛酸血淚。文科博士的培育本身就是漫長而艱辛的過程,充滿了各種現實阻擾和自我質疑,在資源不如理科充足的條件下,還得為生計奔走,大量的外務排擠應花在本業上的心力,使得狀況更加惡化。另一方面,過往以培育學院新血為導向的教學目標,在現今各學術機構快速萎縮、只重空洞排名的情況,已無法再有效吸納自己培養出來的學生,造成大量博士外流。流浪已成為多數人畢業後的常態,學非所用,有志難伸,平白浪費所學。

也許,問題的核心,在於隨著時代的變化,學院無法提供學生保障,甚至無法成為畢業後可依之歸宿,那麼人文高等教育的目標是否應加以改變?意即倘若博士生或博士多數都得要在學院世界外討生活,那麼在專業論文書寫之外,是否提供其他的專業訓練,培養和社會溝通和互動的能力?成為另一條需要教育者深思的軸線。《終戰那一天》可以說是極佳示範,這是蘇碩斌教授第二次進行類似嘗試,帶領研究生進行學術論文之外的非虛構書寫,相形之下,上一本《百年不退流行的台北文青生活案內帖》略顯青澀,本書則更為成熟。

一般的集體書寫,往往會有作者筆調不一,內容水準高下有別的毛病;同樣地,號稱面向大眾的普及寫作,也總會有在專業和通俗之間,拿捏不定的窘境。本書則成功跨越了這些內容上的生硬隔閡,各章有著貫穿的基調,並保留每位作者各自的風格,在專業和通俗之間的平衡,亦能收放自如,使得本書能從容遊走於兩者之間,顯示了各章在題旨設定和寫作過程中的用心。

從序論到卷末所附國立臺灣歷史館的跋語,陳翠蓮、藍適齊兩位教授的審訂,可知這是從展覽到讀書會,寫作再至審訂的複雜過程,沒有不斷反覆的打磨、討論,難以達成如此成熟的結果。這樣的成果,為如何在學院專業的基礎上,面向社會大眾發聲,做出最好的示範,也替高等教育的方向和學生畢業的出路,隱約指出一條新的可能。

書裡書外是不能切割的連動,唯有事先規劃的完熟,有效運用這些專業訓練的人力,才能讓內容充分舒展。《終戰那一天》如書名所示,以終戰日為喻,直視臺灣今日所有敏感問題的根源,戰前以日軍名義作戰的臺灣人,在終戰之後,回歸戰時被當作敵人的祖國,看似簡單的國籍更換,是一整個世代人們生命天翻地覆的變動,衍生出日後臺灣無數的衝突和迷惘。面對那麼深刻而巨大的課題,本書先確立了明確的理論框架:「終戰前的部分,是以『現代總力戰』的批判概念進行鋪陳;終戰後的故事,則由『戰爭之框』的理論,觀察『不能被哀悼』的政治術。」

這樣的設定,是本書不同於其他書寫最重要的關鍵,一旦具有明確的問題意識,各章內容便能匯集共識,在共通軌道上迅速開展,讓本書不同主題、不同背景的故事,得以串接,折射出對時代的共同關懷。問題意識的有無和貢獻,乍看之下理所當然,卻十分可貴,即使是最具問題意識的學院論文,也常常是眼高手低、有名無實的空談,更遑論象牙塔外的普及書寫了。

「問題意識」賦與了本書強調的「非虛構書寫」深刻的價值和意義,當讀者不再是學院中的同行,並不表示內容就該簡化或淪為媚俗;寫作目的也不應只是為了注目和掌聲,面向大眾的寫作亦可以傳遞著嚴肅的訊息。在這嘩眾取眾已然泛濫成災的年代裡,「非虛構書寫」是和讀者共鳴的手法,促使讀者面對、思考在現實之下,那些被我們遺忘、無視,但和每個人生命的休戚攸關的巨大課題。這樣的閱讀經驗,不見得愉快,但必然深刻。

要讓讀者接受,重點即在「共鳴」,本書採取的方式是復歸於歷史敘事的根本,以人作為故事的核心,重新召喚歷史舞台上的每位行動者,與讀者產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連繫,「神入」那被掩沒的過去。本書的三個子題:「前線」、「後方」、「外圍」,是以實際戰場為原點,同心圓式的一層層向外擴張,囊括成在「總力戰」旗幟下,無所遁逃於戰火的臺灣人民。

每個子題又各分成三章,各章聚焦於不同的身份。分別是第一部的志願兵、少年工、醫療者;第二部的記者、師範生、音樂家;第三部的政治夢想者、在臺日本人、海外臺灣人,這些紛陳的身份,如同數個不同切面,聚合而成二戰前後的臺灣人的心靈共相。

每個類別再各自集合了不同的主角,藉由他們的言行和經歷,引領讀者理解這些和你我一樣平凡的人們,在面對命運巨輪的軋轢時的無奈和勇氣。如果問題意識和理論框架,是為本書內容打造出一巨大的舞台,包含著第一幕戰時總動員的高壓緊迫;第二幕戰後夢想和記憶的破碎掩沒。這些從不同的定位出發的演員,以他們各自人生的悲喜演繹全劇,讓觀眾隨之喜隨之悲,不知不覺,才突然驚覺,自己並非悠哉坐在台下,而是和主角們共享、延續著相同的舞台,前後一同迎接著眼前的時代巨輪。

「非虛構書寫」的最大挑戰,還是在於虛實掌握,不像純虛構的小說,可以盡情揮灑想像力,填補所有的空虛,甚至扮演造物者無視現實地大筆一揮。又不若學術研究,旁徵博引,孜孜矻矻於每個注腳,偽裝字字句句都有來歷,心虛地高喊著真實。非虛構則如同走鋼索般,行走於兩者之間,必需不偏離史實,有所依憑;又必需適時以想像填補漏洞,喚起讀者最大的共鳴。

沒有小說的自在,又沒有論文的保護傘,從寫作者的角度來說,非虛構書寫是最危險、最具挑戰的書寫形式。這也考驗著本書的九位作者,他們雖然努力維持平衡,但仍有不同的差異,有人走得灑脫、有人顯得保守,反映著各自的文字表情。整體而言,《終戰那一天》和《百年不退流行的台北文青生活案內帖》還是選擇了比較嚴肅的學術書寫角度,將研究有機轉成學院外的面貌,以研究者的底色去面對大眾。

當非虛構書寫還在試驗、摸索階段的此刻,這樣的選擇無涉對錯,相較於許多形式上改變,換湯不換藥的非虛構嘗試,本書已走得既深且遠。但那一條界線可以往前推到何處,又有哪些是非僅守不可的底線,則還考驗著來者。這樣敘事的形式和方法,並非唯一非虛構的思路,黃亞歷的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即以藝術的視角,呈現不同的思考,或許正需要一點一滴的拼湊,集合無數的優質成果,非虛構呈現的意義和界定才會各加明確。

無論如何,本書還是非虛構書寫成功的展演,集合了明確的問題意識和理論框架,和讀者產生共鳴的連接切入,以及在虛實之間平衡,示範了非虛構書寫和集體共寫應有的樣貌。除了這些要件外,封面引用的邱永漢小說《濁水溪》所言:「第二次世界大戰終於結束,拿著槍桿的戰爭總算停止。然而,愛與自私的戰爭都沒有結束。」

最終,這本書談的是過去也是現代,終戰那一天不是回顧,更是對未來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