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9日 星期五

《尋找小津》:尋找小津還是尋找溫德斯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在30年後的今日,重溫德國名導文.溫德斯(Wim Wenders)完成於1980年代的紀錄片《尋找小津》(Tokyo-Ga,1985),總是讓人驚訝於歲月運作的玄妙,處在裡頭不管時間怎麼流逝,都感覺不到四周的變化,一直要到某一天驀然回首,才驚覺世界已經徹底改變了。

這部原名為「東京畫」的紀錄片,是溫德斯出於對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景仰所拍攝,在小津去世20年後(1903-1963)他前往日本,試圖尋找小津鏡頭下中所描繪東京。片子以《東京物語》開場和結尾片段作為起始,銜接著他的旅程(儘管注定徒勞)。藉由這無法找到的東京,溫德斯想傳達的是那在小津之後,再也無法流傳的電影技藝,也因此這部紀錄片中,無論是內容還是技法都是為了向小津致敬,觀眾隨著鏡頭遊走於東京的不同場景。

事實上這是溫德斯在談小津、東京之外,年將40的溫德斯在迎來自己的創作高峰之前,對電影思索的表白。透過獨白囈語的方式,溫德斯用日記般的口吻,把小津和東京當做引子,追問電影藝術該有的樣貌;發展自己電影論的同時,也紀錄了剛從戰後陰影走出,進入經濟持續增長時期(史學界稱作「日本第一」時期),再度以大國之姿重回世界舞台的日本。

作為日本首都,東京已和小津的時代截然不同,溫德斯似乎刻意將兩個不同時代的東京進行比對,如果小津的東京是淡雅、溫暖,充滿韻味,那麼他所身處的東京,完全是另一座城市,擁擠混亂,滿佈著生硬的冰冷。不管是柏青哥店家、製作食物展示模形工廠、高爾夫球練習場,人們都處於行屍走肉的迷惘狀態,對比小津這些畫面就像是受詛咒的末日前兆。紀錄片中特別安排了與小津電影裡最知名的男演員-笠智眾對談,也反映了類似的哀愁。他依舊是在路上會被影迷攔下,索取簽名、合照的大明星,只是不再是小津電影裡的那個父親的身影,而是因為當紅的連續劇中的角色為人所知。

訪談中,笠智眾強調自己只是忠實的實踐小津的指示,讓自己變成一張白紙,任憑小津書寫,電影中的一切,包括他在內都是小津的延伸。這已經不只是導演論的極端形式,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專斷獨裁,其中包含著獨特的文化面向。在笠的陪同下,文德斯前往小津的墳墓,小津的墓碑上沒有名字,僅在表面刻上漢字「無」。以此為追求,小津絕非削除演員自我以貫徹個人意志的導演,而是試圖引領著片中成員,共同進入「無」的狀態。

戰後以來日本這種對「無」的專注,另到訪日本的外國人感到困惑和驚訝,例如人類學家露絲.潘乃德(Ruth Benedict)在《菊花與劍》中,對日本人消去自我,以便完成「無」的修煉,做出許多分析和解讀,溫德斯則提供了電影角度的觀察。在他看來,沒有比電影作為媒介,更能彰顯「無」(empty、nothingness)的存在,電影和現實既親近而又遙遠,既虛亦實,唯有小津能在虛幻的影像之中,誠實地帶入大量的「真實」,打破了有無、真假的區隔,捕捉不存在的存在。

德國電影研究者奧特爾(Nora M. Alter)引用了德國18世紀浪漫派詩人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許珀里翁〉(Hyperion)中的詩句,來解釋溫德斯從小津「無」的樣態中所得到的體悟,以及對電影藝術的觀點,她引述道:

Wir sind nichts; was wir suchen ist alles.
(We are nothing; what we search for is everything.)

《尋找小津》可以被視為這層體悟的交錯演練,透過看似細碎、無意義的生活片段,拼湊出真實的模樣。

不同於在東京鐵塔上和溫德斯對談的另一位德國重要導演韋納.荷索(Werner Herzog)的不屑,溫德斯對於無秩序的混亂並不排斥,反而在紛雜的碎片中看到了承載真實的可能。小津的東京,或許已經不在,但唯有徒勞地尋找,才能體現出小津影片下那座城市的現實意義,以及電影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偉大之處。同樣地,文德斯所拼貼的現代化廢墟,對於今日觀影的我們,似乎變成一則鐵口直斷,替21世紀的現狀留下了見證。在現實世界中過著空洞生活的人類形同旅鼠,無意識地走向華美的深淵,片中呈現的扭曲,在1990年代緊接而來的泡沫經濟浪潮中行至極致,人們(不只是日本人)吃下一記狠狠重擊,負傷至今。

在這個意義上,片尾訪問小津長期合作的攝影師厚田雄春,成為匯聚多種隱喻的經典瞬間,一方面那是十分個人層次的感受,溫暖的情感表達無疑是非常小津式的情節,厚田眼角的淚水發生在真實世界而非電影,溫德斯終於找到屬於小心的「東京畫」。另一方面,厚田哽咽地說著,他們彼此挖掘出對方最好的一面,又超越個人層次,小津和東京的關係亦如此(或者楊德昌與台北城的關係也是如此),兩人最美好的瞬間已然消失,只剩下膠卷裡虛幻又真實的東京畫像。

在文.溫德斯的創作生涯中,《尋找小津》具有指標性的轉折意義,通過80年代跟小津的對話,完備了自己的電影觀,開啟了他的顛峰。溫德斯當然與小津不同,但是他勤於反思的知性姿態,讓他在新世紀到來之前繳出了許多傑作。溫德斯依舊專情於紀錄片拍攝,或者可以說新世紀以來,他在紀錄片上的表現超過劇情片也不一定,然而晚期的溫德斯仰賴真實的斷片訴說故事,不管是中期的作品《樂士浮生錄》(Buena Vista Social Club,1999)或是近期的《薩爾加多的凝視》(The Salt of the Earth,2014),有他一貫濃郁的溫情和愛,卻再也不復1980年代時那充滿才情,宛如哲學家或佈道者的模樣。

改變無關乎好壞,當我們一層又一層反覆分析《尋找小津》裡的各種線索,對21世紀的觀眾來說,這些畫面和獨白,我們早就不再是在尋找那位日本的傳奇導演小津安二郎,也非描繪泡沫破裂之前的東京。我們在尋找的是,曾經當年的文.溫德斯。



終點的風景:聯合公園曾揚起的新金屬風潮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出現在1990年代末的新金屬搖滾(Nu Metal),作為重金屬搖滾的一支,它象徵重金屬音樂在80年代的輝煌、90年代各路人馬夾擊下,日漸萎靡後的一種復興樂種,最大的特色在於「融合」。新金屬吸納敵人所長,加入龐克(Punk)、嘻哈(Hip Hop)、饒舌(Rap)、工業金屬、電子音樂……多種元素,以快速、高張力的節奏和旋律,在20世紀末西洋樂壇掀起了一波高潮。現在想想,搞不好只有在世紀末的條件下,新金屬才具備形成的要件。

單就音樂而論,1980年代起廣義的另類搖滾(Alternative rock)、嘻哈音樂以及電子音樂的崛起,演進過程中,打破音樂之間的藩籬和隔閡,本來就是90年代音樂的關鍵,不同樂風之間的的融合、拼貼和取樣,改變了整個搖滾音樂史的風貌。重搖滾/重金屬(HR/HM)當然沒有置身其外,80年代在主流金屬之外,產生了無數實驗的嘗試,諸如內閣(Ministry)、九吋釘(Nine Inch Nails)在工業聲響領域的實驗;音園(Soundgarden)、愛麗絲囚徒(Alice in Chain)的另類音色,這些80年代的實驗,經過蘊釀和等待,才在90年代大放異彩。

此外,80年代即成為重金屬主要派別的鞭擊金屬(Thrash Metal),或者像槍與玫瑰(Guns N' Roses)那可標示為90年代重金屬里程碑的雙專輯《Use Your Illusion I & II》無論在源頭或呈現上,也已反應這股新的擴充、包容的新趨勢。除了樂風的演變外,直接跨界的合作更是不計其數,最具代表性的,應數1985年當時仍屬新進的嘻哈團體Run–DMC邀請史密斯飛船(Aerosmith)主唱Steven Tyler和吉他手Joe Perry一同合作,重新演繹該團1976年的經典名曲〈Walk This Way〉,MV中,破牆的隱喻揭示了整個時代的風潮,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這些合作案例不勝枚舉,或許是電影原聲帶的創作空間比較大,就變成主要的合作場郁,譬如全民公敵(Public Enemy)和炭疽樂團(Anthrax)替電影《零下的激情》(Less Than Zero, 1987)合作的〈Bring the Noise〉;《惡夜追殺令》(Judgment Night, 1993)、《閃靈悍將》 (Spawn, 1997)這兩部票房不佳的片子,卻繳出了兩張集合重金屬搖滾和嘻哈饒舌兩界樂手共同合作,極為重要的原聲帶作品。倘若再考慮當時電子舞曲的Big Beat浪潮,新金屬的出現,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西洋樂壇水到渠成的結果。

去除掉音樂演進的歷史,新金屬在精神上,切合世紀末的末世情懷,以及進入新世紀之後的茫然,用極端快意的方式宣洩著意識底層的負面能量,那是一種對自己、對世界複雜深沈的毀滅情緒,好像非毀滅一切才能得到真正的歡愉。沒有身後身、沒有眼前路,只有交織傷痛、憤怒的此刻。由於與時代合拍,新金屬在世紀之交一度稱霸主流市場,不過大多數人沒辦法一直維持在那種精神狀態,風潮逐漸淡去,除了少數大團之外,整體而言再度回歸小眾喜好。

這波新金屬浪潮中,聯合公園(Linkin Park)是其中最重要的樂團之一,他們於2000年發行的首張專輯《Hybrid Theory》,是新金屬重要的標誌,象徵新舊世紀交匯的燦爛光芒。音樂內涵走得比聯合公園更深更溒的樂團大有人在(比如崆樂團 [Korn]);只談商業角度,他們也不是最通俗流行的團體(比如林普巴茲提特 [Limp Bizkit])。聯合公園的成功,在於取得兩者的平衡,如同年輕歲月(Green Day)之於龐克,博得不同聽眾的一致喜好。

《Hybrid Theory》給了我們〈One Step Closer〉、〈Crawling〉、〈Papercut〉、〈In the End〉四首單曲,每一首都引起空前迴響,特別是〈In the End〉成為他們最著名的歌曲,主唱切斯特.班寧頓(Chester Bennington)在副歌唱的:

I tried so hard and got so far
but in the end It doesn't even matter
I had to fall to lose it all
but in the end It doesn't even matter

不僅唱出了新金屬的世紀末主題,同時也道盡了不同世代人們都將共同面臨的困境,註定將被一代代傳唱,絕望與哀傷的結晶,成為歌迷對聯合公園的認知。

他們的下一張專輯《Meteora》挾著前張的氣勢,趁勝追擊,攻下各大榜單,取得巨大的商業成功,幾首單曲〈Somewhere I Belong〉、〈Numb〉、〈Lying From You〉,可視為〈In the End〉的延續和變形。

《Hybrid Theory》、《Meteora》對聯合公園的生涯而言,不只是單曲的佳績,更是專輯在音樂概念的完整、一致,雖然還談不上是「概念專輯」,但脈絡清晰、流暢,有種渾然天成的俐落感,往後的專輯雖然有更大的野心,單曲也不差,但都沒辦法再達到這兩張專輯的高度。這兩張專輯,讓新金屬可以大聲宣告這個樂風不再是小眾的嗜好,而是有跳脫框架,跟多數人溝通的能力。新金屬的平衡發展,好像是告訴你重金屬有了在新世紀復興的可能。

「難得」意味著是剎那而非永恆。2007年聯合公園推出第三張專輯《Minutes to Midnight》,樂團逐漸轉型,想要展現更多的音樂面向,單曲〈Shadow Of The Day〉即為一例,整體來看事與願違。這張專輯雖然有像〈Given Up〉這種讓老樂迷為之一振的單曲,但整張專輯卻有更多不知道該怎麼理解的徬徨感。聯合公園在樂風上的轉變,一方面顯示了正常樂團的生命週期,無法再憑初生之犢的氣勢繼續稱王;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新金屬浪潮慢慢退出主流市場,重新沈潛。

內外要素的作用下,聯合公園接下來的作品都是不同的試驗,以概念統整專輯,不幸的是,評論和市場都沒買帳,最終迎來2017年新專輯《One More Light》的潰敗。這已經不是市場能否接受的問題,新專輯內容鬆散、音樂面目模糊,先前幾張還能說是轉型碰上的陣痛期,或者說是曲高和寡,但新專輯只是單純的「慘不忍睹」而已。

接著,你我都知道了。切斯特去世。

聯合公園的成功,切斯特的歌聲居功厥偉,在重金屬各團的一眾主唱,他有最特別的聲音,既有尖銳高亢的爆發力,又有纖細脆弱的一面,使他們能跨出新金屬的界線。更關鍵的,或許是他的歌聲如此真誠,他唱出的不安、迷惘、無力、憤怒,都出自人生真誠的寫照,是一種將苦痛毫無保留的嘔吐,從陰暗深淵的嘶吼。切斯特的歌聲與其說是為了取悅歌迷,更接近是和自己的對話,想要找到解脫的出口……最後他找到了答案:2017年7月20日,他選擇在家中自縊,那天是他的好友克里斯.康奈爾(Chris Cornell)的生日,一個同樣有著撼動世界的歌聲的搖滾巨星,用了同樣的方式離世。長年都受到憂鬱所苦的兩人,年齡相差甚多卻是莫逆之交,切斯特是好友喪禮上唯一的獻唱者。

聯合公園的新專輯,切斯特創作了兩首歌曲〈Heavy〉、〈Halfway Right〉,單從詞曲就能感受到他內心狀態不佳,跟剛出道時,嘗試與絕望對峙的怒吼不同,這兩首曲子給人一種無法支撐下去的哀傷。他選擇用死亡讓問題消失,旁人沒有插話的權力,從此世間少了兩個破碎的靈魂,代價則是兩股美妙的聲音以及無數歌迷的心碎。

這會是聯合公園的句點嗎?答案可能沒什麼意義了,不管是不是,未來的聯合公園都不會是我們所熟悉的聲音,甚至我們已經失去「他們」已久。人們總是奢談未來,都忘了未來其實是不切實際的空畫,我們只擁有過去,不管過去冰冷還是溫暖,都只能藉此活在「現在」。如同新金屬和聯合公園曾經在我們的生命裡留下烙印,等我們都走到了終點,這可能是唯一要緊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