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4日 星期二

石頭

white  square


我長出了一顆石頭,在右胸下方的位置。

石頭不大,只有一兩公分左右,很容易被忽略,要不是在洗澡時不小心觸摸到,根本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然而一旦發現後,就再也無法釋懷,整個人的心思都轉移到這塊莫名的硬塊上。說不會恐懼是騙人的,雖然說不是太老的年紀,但畢竟無法稱得上年輕,周圍已有太多和死亡有關的故事,長輩同輩後輩死神一律平待降臨,沒有任何道理,只是隨機的組合,任意將身邊的人一個個帶走,雖然說總數仍舊有限,但陰影卻如影隨行。

因此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檢查,當然也先在網路上對這隆起做了些功課,從最好到最壞的打算都有,但沒想到回覆仍出乎意料,醫生竟無法診斷。接下來便開始了一連串在醫療體系之中的旅行,不同的醫院、不同的醫生、不同的檢查,卻都一致的沒有結論,只能依據各式掃描所獲得的圖像和數據,判斷是一個類似礦物質的組成,換句話說,也就是一顆由身體所聚合、生成於皮膚表面的石子。強調石子,是因為它和表皮上常見的單純鈣化不同,堅硬而完整,而且和血管緊密相連,宛如身體組織自然而然的部分。醫生們最後的結論,建議在不妨礙生活的前提下,不採取進一步的侵入式治療,再觀察看看有沒有後續的變化。

人體表面形成礦物質,大概真的是很奇特的事,沒多久就上了新聞,在週日的冷門時段,獲得短短幾分鐘的報導。播報的編排先從虛構卡通人物開始,然後話鋒一轉,指出在現實中也出現了真實的案例,然後就是自己被馬賽克弄得模糊不清的臉孔、右胸下方腫起的特寫,和醫院所提供的掃描圖,最後則是醫生的訪談,指出這樣的現象十分罕見,還需進一步研究。

結束。

成為和多數人全然無關的資訊垃圾。

作為當事人的自己自然並不樂意被報導,但醫院方面提出了要求,希望自己能配合醫療團隊後續的研究,在媒體適度的曝光也是其中重要的環節,再加上醫療費用的減免,自己也只能無奈的答應了。那時的想法,除了省錢,也覺得反正這則新聞不會吸引太多的注意,再加上暱名的處理,對生活不會帶來太大的影響。

撥出後的反應和自己預想的也差不多,不過沒想到還是多少被一些人認出,H便是其中之一。在報導播出後,馬上接到了他的來電。

「我有聽說你最近在看醫生,沒想到是這種鬼病。上次見面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電話那頭H的聲音,讓自己回想起上次和H見面的情形,那是一次兩人單獨的聚會,地點是生意稍嫌冷清的小酒館,只記得H不斷訴說著事業經營的不順遂,他獨立成立的小公司,好不容易開始上了軌道,出現了難得的盈餘,沒想到一起出資的合夥人開始抱怨自己在公司的角色,希望能參與更多公司的經營。我則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緩緩喝著手中的威士忌。然後看著H的表情,隨著不斷地訴說而改變,從最初緊鎖著的眉頭、漲紅的臉色,逐漸緩和,最後呈現出一種舒暢的平靜。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我只知道自己手中的酒早已喝完,但卻連點酒的空檔都找不到。

「有你這樣的一個老友可以訴說真不錯,這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在聚會結束前,H如此總結。

我不知道對於這次聚會H記得多少,我很可能永遠忘不了,因為隔天酒醒之後的沖澡,我發現了胸口的石子,開始了擔心受怕的醫療之旅,那夜很可能是自己近期最後一次外出了。

當我陷入回憶之中時,H仍不停說著,不專心的自己,只能努力撿拾著話筒那頭傳來的片段,大意是上次和我聊過之後,他和合夥人之間的關係好很多了,兩人又恢復了一同創業時的熱情,讓他可以心無旁騖的期待公司下一次的業績報表。種種數據都顯示,那應該會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數字,無論他或合夥人或員工都可以拿到不錯的分紅。

「你相信嗎?竟然有雜誌記者已經要來採訪我了!不久前我還在擔心擺不平人事糾紛這種鳥事,現在卻被封為值得注意經營新秀,真他馬的運來怎麼都擋不住,就好像某個堵住的地方突然暢通了一樣。」H語氣高昂略顯激動。最後,我們互道了再見。「兄弟不是叫假的,有什事隨時和我聯絡。」這是H說再見前的最後一句話。

掛上了電話,腦袋嗡嗡作響,H的聲音如不散陰魂般的佔據雙耳,全身莫名冷冰,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是胸腔的炙熱,從石頭散發出來的莫名腫脹與溫度,就像一個迅速成長的生物,不斷膨脹,不單壓擠著胸口,更壓擠著不知意識中的什麼,我像胸口綑綁著巨石的溺水者般,逐漸失去意識。

後來讀到H的報導時,我人已在醫院。不是本太有名的雜誌,但在經營領域裡算小有名氣;報導當然也不是獨家專訪,同時採訪了六家新公司的經營者,在聳動的「尋找下一個經營之神!」的標題下,六人等分了雜誌的封面,H那自若的神采透過照片還算搶眼。內容是一問一答的形式,H沒有提到那夜出去時抱怨的種種,僅輕描淡寫了一些公司常見的辛苦,制式而有節度,似乎成功是理所當然的,至少與他的信念合拍,從起點開始就注定了勝利在終點的等待。

我沒有太多的想法,從那次電話後,自己和H就不曾在聯絡。想起來,雖然H總是親密的稱呼自己兄弟,但我們其實少有交集,那次的電話關心反而像是例外。倒是胸口有些疼痛,我想應該只是手術後的正常現象。

那日昏迷,自己依憑著最後稀薄的意識,按下了110,據術後醫生的轉述,我似乎還清楚交待了自己的住址,然後警方破門而入,緊急送醫。昏迷的原因似乎是胸口的石子突然之間增長,壓迫到了血液和淋巴,必須立即動手術取出。

以上種種,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只記得整個過程中自己所做的夢,或者說我醒後判斷為夢境的記憶。

那是全然的黑暗,沒有任何人與物,甚至連自己的形象都難以於黑暗中維持,肉身勉力聚合,抗拒著黑暗的滲蝕,那是極為辛苦的對立,身體與黑暗那薄薄的區隔隨時都會被打破。

不知僵持了多久,我突然發現在不遠處有團小小的發光球體,緩緩靠近,雖然無法理解是什麼樣的存在,但對孤獨的自己都是令人興奮的綠洲。我努力讓自己朝光球靠近,似乎有什麼莫名的感應般,那光球也慢慢向自己移動,最終我們終於相遇,那光球貼進自己的胸口,在交會接觸的瞬間,我看著它有如融解般地消去了自己胸線的輪廓,輕巧而優雅的附著於自己的肌膚。在自己還來不及理解這奇妙現象的感受或意義時,巨大的痛楚從融合點噴出,一波接著一波的疼痛如海嘯般撞擊著身體的每個角落,而且如同倒數計時一樣,越來越強烈。光球也配合著痛苦的強度,越來越耀眼。終於,巨痛和亮度突破了某個無法再承受的臨界點,光球在自己的胸口爆炸,就像以我軀體為炮臺,光球以先前數百倍的亮度,射進了無盡的虛無,因為太過耀眼,光球所經之處還留下了短暫的餘光。

伴隨著光球的離去,旋即四週又歸於黑暗。只剩下自己身處於黑暗中,和先前不同的是,我變得十分虛弱,某種維持自己不被黑暗侵蝕的防護已然消失,感覺自己不斷的萎縮著,胸前被光球所融解的軀體輪廓,像水壩的缺口,冰冷黑暗源源不絕的灌注體內,我知道,被黑暗吞食將是自己必然的命運。

離去的光球,即便渺小,仍於遠方耀眼,而我則注定在此,屍解於黑暗。

當夢境彼端我意識完全消逝之時,現世的我則在麻醉退去後醒來。

在第一時間馬上便理解剛剛所經歷的是潛意識世界中的殘渣,卻覺得有明顯的什麼遺留了下來,就像手術後胸口遺留下的疼痛,微弱但具體存在。

無論如何,既然醒來了,就必須繼續活著,不管身體發生過任何的改變,也都只能與之共處的活下去。

負責照顧自己的是一個剛剛展開實習的年輕醫師,醫院方面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醫療訴訟(畢竟當時再三保證無生命危險),讓他二十四小時的陪伴自己,事實上術後傷口復原的不錯,除了定期換藥也無事可做,再加上他的工作本來就無關醫療只是來代表誠意,自然而然和自己聊了起來。內容不外是投身醫療行業的年輕學徒的苦悶,過重的負擔、茫然的前途、亂七八糟的生活。也許沒有太多的時間和管道可供傾訴,一旦打開了那壓抑已久的閘門,竟是出乎意料的無法停止,從他偶爾所露出略顯驚訝的表情,我想他自己也沒想到有這麼健談的一面吧。

我依舊扮演著聆聽的角色,靜靜地觀察著他的神情,從烏雲到天晴。

我只確定了一件事,就是胸口的石頭遲早會再回來,再次帶我進入那黑暗,與那光球相會。

我只期盼著,倘若有幸再次與其交合,務必讓我消弭於黑暗,不要醒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