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日 星期三

《紙牌屋》之外:政治現實比白宮劇更超現實

(本文已刊載於關鍵評論網

好的傳媒環境,不論嚴肅與否必如同多面稜鏡,反射析解現實的多種面向(儘管不是全部),敏感地回應當前的社會現象和議題。對美國人而言,電視劇這樣龐大而成熟的產業,內容和主題無所不包,涉及每個明亮或黑暗的角落,同時也展現商品化的強大包容力和多元性。

作為美國政治權力中心的白宮,自然是美劇不可忽略的場景,直接或間接涉及華盛頓特區政治運作的戲碼,時不時就會被頒上螢幕,也正因為貼進現實,又要符合觀眾的喜好和需求,這些虛構的戲劇一定程度上捕捉了政治的運作與民心的趨向,這些潛藏在影像之中的寓意,解讀、研判現實時不能忽略的文化線索,有時甚至是驚人的預言(如《24小時反恐任務》中飾演總統的黑人男星丹尼斯.赫柏特(Dennis Haysbert),足足比歐巴馬提早上任了兩屆)。
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民主黨候選人希拉蕊(Hillary Clinton)和共和黨候選人川普(Donald Trump)的對決,因兩位候選人的資歷與人格特質吵得沸沸揚揚,兩人各自代表著不同的背景和價值,絕對是近年最劇戲化的總統選舉,相關的分析和討論很多,經由美國戲劇,或許可以提供更多觀察或思索的切入。

希拉蕊數次挑戰總統大位,是始終處在權力核心中的首位女性參選人,藉由她一次又一次的衝撞,對選民來說,第一位女性總統似乎不再是那麼無法接受,比較令人質疑,反而是在政治的醬缸打滾太久,不單要為前朝政策的得失負責,更得面對人們已習慣視之為政客,從政以來立場反反覆覆(或者說彈性的身段),讓選民覺得她有著權力的掮客、投機者的面貌,要投下這票總得細細斟酌。或許是她長期尋求大位,以女性在白宮從政生涯為主題的影集甚多,有些甚至直接以希拉蕊作為構思的範本。

2012年由葛瑞格.伯蘭蒂(Greg Berlanti)創作,雪歌妮.薇佛(Sigourney Weaver)主演的六集迷你劇集《政壇野獸》(Political Animals)是最好的例子,《政壇野獸》以柯林頓在任的第一家庭為藍本,講述女主角在1990年代以第一夫人的身份,陪著他備受人民愛戴丈夫入主白宮,沒想到在任上發生了令她難堪的性醜聞。離開白宮後,她選上參議員,挑戰總統大選失敗,然後就任新政府的國務卿。與現實不同的是,主角在選舉失敗後選擇了和丈夫離婚,兩人育有兩個兒子,一人是母親的幕僚,一人則是浪蕩不羈的同志,刻意複雜化家庭的設定,使得全劇焦點擺在家庭生活和現實政務的拉扯與平衡,隱喻著主角同時肩負起小我和大我兩個「家庭」的重任,默默承擔,掙扎於個人利益和責任取捨。

從《異形》開始,便擅長詮釋堅毅母性的雪歌妮.薇佛,不慍不火地將這虛擬的希拉蕊演繹的恰到好處。結尾十分戲劇化,女主角最終辭去國務卿一職,在全家齊心的幫助下,再次投入總統大選,比現實中希拉蕊的離職提前了數個月。

也許因為《政壇野獸》的收視不俗,2014年CBS也推出了一部《國務卿女士》(Madam Secretary),同樣描述一位女性身為國務卿,如何在政務和家庭之間取得平衡,但不同於迷你影集,《國務卿女士》的主角不再是老於政務,在野心之間徘徊不定的老練女政客,轉而賦與政壇局外人的形象,用清新、無包袱的視角去處理政事,這當然是影集的商業考量,也許也是對希拉蕊政治形象的潛在排斥和批判。

在美劇世界裡,另一位想問鼎總統大位的女性角色,則是《副人之仁》(Veep)裡的女性副總統,在這部HBO播映的喜劇,由茱莉.路易-卓佛(Julia Louis-Dreyfus)飾演一位野心勃勃,但本人和團隊總是突槌不斷的副總統(別忘了這是喜劇)。在劇中的形象,她是個權力的嗜血鯊魚,不管是家庭、下屬,為了大位,她隨時可以利用和拋棄。在這三部影集中,《副人之仁》的設定和希拉蕊相去最遠,但在性格和形象中反而和希拉蕊最近,尤其當一直困擾希拉蕊的「郵件門」爆發,希拉蕊解釋是因為自己不擅操作電腦,一不小心犯了錯誤。姑且不論這說詞真假,現實的情結都很容易聯想到路易-卓佛和他的僚屬在劇中的慌亂笑料。

對於女性入主白宮,近期最重要的影集首推Netflix的《紙牌屋》(House of Cards),去除片中部分過於誇張的情節,整部影集緊扣著美國當下的重要政治議題,即時的程度令人吃驚,主角安德伍德夫婦(Underwood)是陰暗權力慾的具象化身,藉由角色挑戰著美國政治運作中難言的議題。羅蘋.萊特(Robin Wright)飾演的安德伍德夫人,從第一季開始,就不斷追問著女性參政的限制何在,是不是只能扮演著背後輔助的第一夫人,像前面幾部影集提的那樣總是給人在家庭和政治間擔憂的形象?為什麼不能像男主角那樣盡情的追逐權力?

在最新的一季裡(第四季),編導團隊用最激進的手法質疑,當多數副總統都是沒有面孔、沒有聲音、不為人知,第一夫人則是總統一路走來的最佳搭檔,影響最大也最了解總統施政,更為民眾熟悉的情況下,是不是更適合擔任總統的繼任者?換句話說,在女性解放數十年,紛紛進入職場之後,國家權力最高位階的第一夫人為什麼仍擺脫不了那種賢妻良母的框架?從愛蓮娜.羅斯福(Eleanor Roosevelt)、希拉蕊、再到蜜雪兒.歐巴馬(你有聽過副總統拜登嗎?)所面臨的無解疑問,用最誇張的方式攤在世人面前。

形式上,當希拉蕊當選的一刻,這問題將得到解答,然而在更幽微的層次,尤其在希拉蕊和丈夫間那難以割斷的牽扯,或許還未有最後的解答。

相對於希拉蕊,美劇中類似川普,或以他為藍本的角色,可說完全沒有,證明了他確實是美國政治的異類,不論政壇或流行文化的場域,都沒料及會有這樣一號人物來衝擊選舉。這樣的缺席,除了前述原因外,也突顯了美國影視界矛盾的性格,提醒了我們觀察影劇文化的限制。一方面以自由派為主軸,另一方面也不願去碰觸會造成爭議、惹怒在美國有影響力的極端派,電視影集中提及如茶黨那樣極端的右派,即便提到也是匆匆帶過,曾深入討論或者只剩下名編劇艾倫.索金(Aaron Sorkin)撰寫的《新聞編輯室》(The Newsroom),該劇除了反覆提及茶黨外,也對共和黨缺乏論述和人物,提出嚴厲的針砭。

然而,拿這些去比擬川普,是過於高估川普了,他參選以來的所有言行,再再說明了他其實是沒有什麼忠實信仰或核心思想的政治人物,亦無促成極端右派的社會經歷或體驗,和白曉紅筆下那英國的《憤怒的白人》相去甚遠,他就只是滿嘴胡謅、見風轉向的投機者。這樣的形象,正是他在《誰是接班人》(The Apprentice)那真人實境劇中所扮演,穩坐著不敗的高位大放厥詞,那些大話看似有理,但仔細想想,卻充滿著矛盾的空洞。

川普是由電視中走出來的角色,從大眾文化的角度看,他的崛起反映著美國真人實境秀的發達和影響力,真假的界線在這樣的節目中被泯除,靠著真假之間片面的互相形塑和強化,許多劇中人獲得現實的影響力,川普所飾演的川普是最強大的一波,也可能是虛構世界給予現實世界強力而致命的一擊。

討論那麼多和白宮有關的影集,不能不提及,可能是白宮劇最知名的原型,同樣由艾倫.索金主導(前四季)的《白宮風雲》(The West Wing),這只是Sorkin第二部獨挑大樑撰寫的電視劇,此前他寫的是以體育新聞台為背景的情境喜劇《Sports Night》,跨足白宮政治劇,是一次巨大的跳躍,但卻擋不住他洋溢的才華。《白宮風雲》劇中可見他一向擅長處理的複雜、大量的對話,以及藉由對話和人際互動勾勒出的真實人性。

這部寫於上世紀末(1999-2006)的影集,從日常視角描繪馬丁.辛(Martin Sheen)飾演的美國總統,據中總統幕僚團隊每日的政務運作,突顯出這些和我們一樣的凡人,如何克服各種主客觀的缺陷,在時進時退的現實中掙扎。從平實的角度,索金嘗試解釋什麼是「總統」(Presidency),這個詞彙既包含任期和統轄等等意涵,意味複雜難以用白話解釋,總統的治國運作(這點也非美國獨有),無所謂偉人亦無純然卑劣的壞蛋,僅在自己的利益位置和有限權力中摸索,通過對政治制度的尊重,於法治和民主的遊戲規則中妥協,找出最合適的路,進而激發出人性正向的一面。

七季的《白宮風雲》是索金對美國政治的期許,那或許有些高遠(同樣的《新聞編輯室》也得到類似的評語),有些預言性的指涉(例如最後墨西哥裔的總統候選人),可能還要長久之後才可能發生,但政治運作的理想和對政治人物所立下的標準,放諸此次兩位參選人身上,仍是十分嚴格的標竿。

除了這些較知名者,類似的影集還很多,能分析的更不勝枚舉(譬如2005年那只有一季的早夭影集《白宮女總統》(Commander in Chief),對映今日或顯示了某種氣氛的轉變)。這還是從實際白宮主題出發,若從隱喻的角度,例如報導者的評論文中以《權力遊戲》(The Game of Thrones)作為女性參政者主導世界政壇的暗示,人們往往會不自覺的用主角之一的「龍母」丹妮莉絲.坦格利安去比擬的希拉蕊,忽視了在原劇中,龍后和私生子雪諾(Jon Snow)所代表打破舊秩序的革新者;相比之下,老練於既有規則,能屈能伸,在關鍵時刻心狠手辣,終獲大位的王后瑟曦.蘭尼斯特(儘管劇迷跟書迷們都預見了她的瘋狂和失勢),說不著才是合適的比擬。

無論隱喻或直接表述,即便不是文化研究者,從現實的角度去看待這些影集,還是能增添許多觀賞的樂趣。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對虛擬的關注、解析,有時能加深我們對真實的理解,當然前提還是要一開頭那句「好的傳媒環境」,只有《阿扁和阿珍》的我們,大概也就沒什麼好多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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