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2011年9月某日,凌晨兩點的大阪難波,道頓堀河漆黑一片,路上滿是垃圾,白日殘留的餘溫,讓兩者散發著淡淡的腐敗氣味,呼應著河面上那城市的霓虹倒影。明明是平日的深夜,戎橋四週卻擠滿著人潮,打扮誇張華麗的男男女女在橋上遊走,或高舉著牌子、或散發著傳單,誘惑著人們走向夜的深處,純粹欲望的所在。
獨行其中,不願回旅館睡去,也說不出原因,只知道人生被卡在沒有辦法轉圜的窘境,動彈不得,在不同意義上被他人和自我流放,然後突然就被丟到這陌生城市,匆匆來去,好像某種人生的寫照,與其說漫步在這五光十色的街頭,更類似漂浮在欲望折射的泡沫中漂浮。
沒有目標、沒有意義、浮遊生物般的存在。
不知不覺走進了TSUTAYA(蔦屋),作為外來者,那似乎是深夜少數不會被異樣看待的棲身之地。彼時難波店尚未裝修成千遍一律的精品風格,還保有著舊時CD、DVD出租店的氣味,CD的陳列很像臺灣玫瑰或宇宙城的風格,舊舊的展示架上,亂中有序的排列著不同的音樂,交雜著店員手寫的推薦和介紹,原始卻吸引人,那份直接想與人分享的熱情,在今日的賣場已成為近乎上古遺跡。
就在這樣的指引下,我戴上了試聽機的耳機,對全然陌生的樂團按下了播放,然後......誇張地說,整個夜晚、人生就這樣改變了。
耳中響起的是Brahman甫發行的EP《霹靂》,3首歌分別是〈賽の河原〉、〈最終章〉、〈霹靂〉,合計11分鐘11秒,概念完整,像是巧妙設計的生命體。〈賽の河原〉以沒有喘息的尖銳吉他貫穿,引領著像內掏索,立處於生死邊緣的徬徨怒吼;〈最終章〉則有著高低起伏的漂亮轉折,用另一種方式處理徬徨和迷惘,賦與了憤怒和吶喊不同的色彩;最後的〈霹靂〉,5分多鐘的歌曲近若永恆,歌曲以淡淡的吟唱開始,從對漆黑虛無的感受,突然爆炸生出豐沛的能量。主唱TOSHI-LOW(當時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反覆怒吼著存有的意義,在難波的夜裡放出光芒。
Brahman充滿類宗教意味的歌詞,搭配著單純直接又精巧繁複的音樂,構築成出一首龐克梵唱,一渺小同時又巨大的宇宙。在那短短的數分鐘間,我得到了救贖,音樂之外的現實世界依舊衰敗老朽、慾望腐流,未來可能更糟可能更好,或者注定自己將會再陷入更深的絕望或動搖中,但Brahman音樂所提供的剎那頓悟,終能成為安身之所。
從那個夜晚的宗教性的感受之後,我才以理性的方式去理解Brahman。
Brahman於1995年正式成軍,標準的四件式樂團配置,經歷創團初期的不穩定後,確立主唱TOSHI-LOW、吉他手KOHKI、貝斯手MAKOTO和鼓手RONZI的四人組合。如同90年代成軍的多數龐克樂團,在音樂風格上他們屬於旋律硬核(Melodic Hardcore)一路,但更偏重於旋律線的經營。如同團名「婆羅門」所揭示的,Brahman並非鑽研曲式流暢、易聽與否的分野問題,經由高低反覆、動靜跌宕,帶有宗教、歌謠曲意味的編排,配合探索生命本質、意味深長的歌詞。
這樣的創作風格,讓Brahman與同類型創作相比,產生出龐克樂種少見的沉穩。假設大部分龐克音樂在「動」上施展身手,那麼Brahman的音樂更偏重在「靜」的一面。不管是憤怒、哀傷、激動或是冷靜,他們不斷寫出帶有轉折的中長篇樂章,給人一種洞徹、思索的感受;而在短篇幅作品中則是進行著擴充的實驗,讓原本以短小、剽悍見長的樂種,呈現新的風貌。
從早期的〈Arrival time〉、〈逆光〉,到中期的《霹靂》或〈露命〉,再到近年的〈終夜〉,都能見到這樣的特色,除了顯示了日本在旋律硬核和西方不同的特性外,也顯示了Brahman樂團自身的風格多元、具包容性的音樂性格。在他們的另一個音樂計畫「OVERGROUND ACOUSTIC UNDERGROUND」,便能看出他們勇於嘗試自我的一面,宣示就算「完全去除」音樂詞曲的狂暴面向,他們依舊有能力作出美好的歌曲;或著反過來說,他們同時能作出承載人心溫暖面的音樂。
這也間接說明了為何Brahman音樂可以有那麼充沛的層次和轉折。他們跳脫了無謂的標籤或符號,在既有的基底上融合各種聲響,開創自己的音樂之道。秉持自己的獨特元素,不斷地延伸、實驗,不隨波逐流,終於能夠超過音樂類型、商業寶座的標準(事實上他們的專輯曾經在日本公信榜排名第二位),成團20年後,Brahman繳出了令人激賞的傲人成績。
千萬別誤會,他們的音樂仍然保留著最純粹、激烈的部分,這還是他們音樂的主體,2017年發行的新作〈不倶戴天〉即為一例,從頭至尾,經過層層萃取之後精鍊而成的純粹憤怒,讓歌迷無法有絲毫鬆懈;或是單曲中收錄的〈怒涛の彼方〉對眼前感到不安卻勇於挑戰,對一個已經成軍20年的樂團來說,能夠繼續交出誠實而不廉價的宣言,說明了他們的音樂沒有因為年紀、功成名就而有改變。
Brahman的強烈能量和沈靜思索,構成了他們音樂的內裡陰陽,同時也讓他們的現場表演變成魅力十足的「聖地」。2015年舉辦的20週年演唱會「尽未来際」,這種硬派、剛烈的樂團,竟然能夠吸引4萬多人到場,再再顯示樂團經營的成功,同時也表明了Brahman的音樂仍然能夠直擊人心。別說讓人期待他們下一個20年的表現,光是這回他們要來到港都高雄(火球祭)開唱,就讓歌迷如我興奮不已。
從理性的認知上,我期待著他們的音樂,他們歌聲中的每次吶喊,都呼應著你我人生無法直面的部分,再一次一次召喚之後,才能真正澄名洞徹生存的實際樣貌。那是不經造假,兼具睿智和情感的真誠音樂。而他們的感性、宗教性的體悟,則構成了我對Brahman的熱愛。在大阪難波的那一個晚上聆聽〈霹靂〉的感動,是我一生難忘的經歷。能在對的時間、對的境況;或是任何時間、任何際遇下聽見Brahman,對吾輩敗者而言,皆再幸運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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