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刊登於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部落格)
歷史小說作為文類,或許是所有小說寫作中最艱難的一項。
最根本的問題,在於「歷史」和「小說」之間本質上的衝突。歷史無論是學院內的專業研究,或學院外的普及書寫,都必須和「真實」緊緊綑綁,字字句句都要有所依憑,藉著史料的收集和徵引,完成自身的建構,並再以精準不偏差的敘述,將過去所發生的事實傳遞給讀者,此為史家的技藝所在。人們對歷史的預設就是存真,一部作品一旦以歷史作為標榜,那麼在真假的問題上就必須面對最嚴格的檢視。小說則是完全不同的講求,「虛構」是小說家最核心的技藝,以想像和創作為手段,將現實層層交疊堆砌出來的凝固狀態,一一打破,再將這無數的碎片攪拌消化,重新拼貼出故事的面目,以「假」為篩,濾掉現實令人分心的雜質,揭示潛藏於底層的真面目。
換句話說,歷史的真實與小說的虛構兩者之間,構成巨大的張力,成為歷史小說在寫作上最大的挑戰。好的歷史小說必需讓虛構不會破壞考證,真實不會侷限想像,倘若再把讀者的閱讀樂趣加以考量,問題就更為複雜,情節的安排要在符合過去實然的前提下,還能引人入勝,而非生硬的史書分析,同時還需使用當下的文字說服人們,這些字句是已逝人們的言說,須以真實的重量構築出虛構的故事,才能成就一部歷史小說的完美。即便是如此困難,卻還是吸引古往今來無數創作者的投入,原因無他,過去對人們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真假間張弛綻放的光彩,使作者和讀者都無法放棄,願意甘冒劣作的風險,去書寫或閱讀。
朱和之便是長期挑戰此難題的創作者,從長篇小說《逐鹿之海》、《鄭森》開始,一直以臺灣歷史為創作的對象,新作《樂土》以二十世紀初日人所謂「太魯閣蕃討伐」為對象,勾勒出臺灣山林的虛實光景,並獲2016年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首獎的榮耀,是該獎項創辦六屆來第一位首獎得主,足見其功力和該書的精彩。
總督府和原住民在太魯閣的對峙和激戰,發生在1914年中,日方為了強化對太魯閣的控制,由第五任總督佐久間左馬太率領兩萬名日軍入山親征,遭遇來自太魯閣族人奮勇的抵抗,最終雖然日軍依憑強大的軍事力量獲得勝利,但也付出慘痛的代價。這場戰爭象徵著日本理蕃政策層層的轉變,從繼承前任總督的兒玉源太郎所擬定的撫蕃政策,再到軟硬兼施的威脅利誘,乃至最後武力相向,顯示了日方早期理蕃政策反覆的不確定和機遇性;至戰爭結束,開始新的文明治理模式,直到霧社事件為止,再次進入新頁。一定程度上,太魯閣戰役可視為原住民和平地政權之間,互動和治理關係的起點和縮影。對這場事件學術研究者多,但以歷史普及的角度傳頌者少。
由主題的選擇即可見得本書的獨特,避開臺灣史上更多充滿戲劇性、「張牙舞爪」的瞬間,選擇較少人注意的那發生於1914年的太魯閣攻防,另闢蹊徑,一方面拉開了足夠的空間,在真實的孔隙中填入虛構的內容,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喚起人們注意,這理應被關注和理解的歷史角落。在真實的骨架上,作者一字一字添加了虛構的肌理,拭去了掩蓋在事件之上的塵埃,不但完成了一則故事,並傳達了許多歷史書寫所無法表達的事件本貌和意義。
全書以雙軸線的對應方式開展,一條軸線是日人的角度,包括了擬定決策的總督府官方和深入山來的技術官僚,對他們細膩的描寫,以及彼此在意見上的歧異和緊張,除了反應早年來台日人的各種樣態,也隱隱勾勒那充滿矛盾和反覆的理蕃政策。另一條線則是原住民的視野,作者花了許多篇幅去描繪部落的生活,刻劃出原住民生活和信仰的態度,顯示了他們不同於日人的價值觀。這兩條注定衝突的軸線,最後交集於血腥的殺戮,留下了可歌可泣的故事。作者以平實的文字,遊走於不同的場景,將事件的拼圖一片片補上,也道出了整本小說最後的主角,那永遠不變的土地和山林,那充滿韻味的留白結尾,似乎暗示了人事的來去乃至殺戮,在山林面前終究只是一瞬,物換星移,人事遷變,出林自然的邏輯依舊,不曾變化,要對抗或依順這邏輯皆可,但終將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面對不同滋味的後果。
對於臺灣這片土地的過去,無論真實研究或虛構創作,都留有太多的空白和缺憾,結合兩者的更是少之又少,類似本書的嘗試,容或可以有讀者個人主觀的好惡,但不能否認,確實為歷史小說畫下了一定的水準,絕對是臺灣該文類中擲地有聲之作,也衷心期盼在這樣的基礎上,未來能在臺灣歷史小說的文類上,開拓出更多的成果,喚醒人們對島上過去的關注和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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