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無法止息的戰火——《馬特洪峰》讀後

(圖片來自讀冊生活

當得知有一本以越戰題材的小說獲得中譯出版,自己的心情是喜憂參半。

喜的當然是這類型的題材,成長於上世紀80、90年代的自己,越戰已結束多時,但大眾文化對越戰的檢討與挪用正全面展開。比如像好萊塢電影,無論是Oliver Stone一系列的尖刻批判,乃至像Rambo這樣的通俗英雄,以越戰為起始,所開啟的一系列影像,形塑了我少年時期的自我認同(說真的,這樣的說法,無疑十分矯情,然而一旦當人開始回憶起自我構成的歷史,本來就是矯情和虛偽的結合)。

因此,只要和越戰有關的創作,無論良窳,在我心中都會不自覺的寄予厚望,更何況以越戰為主題的書籍,不管紀實和虛構,在華文書市中都是少見的異數。這樣莫名的期待,也造成了我對《馬特洪峰》一書的擔憂,萬一是本失望之作怎麼辦?就如同之前的《屠夫》一書,興高采烈的翻開,結果竟是出乎意外的沮喪。因為類似的主題,已經有過太多的詮釋和演繹,甚至失真卻更刺激的捏造,雖然號稱是出自第一手的原初紀錄,平淡的現實讀來反而盡是索然無味。

《馬特洪峰》的作者Karl Marlantes是親寫參與過越戰的軍人,但2010年才寫成此書並出版,畢竟已晚了三十年。這三十年之間,有太多圍繞著越戰構成的傑作,形成橫梗在前的阻硬,無法超越,書中哪怕有再多的精彩,也只是後來者的詛咒,結果依舊平庸。

更何況,這還是試圖以靜態的文字去捕抓動熊的戰爭,本來便處於劣勢。

期待或不安的情緒,當翻開第一頁後,便完全無法在心頭盤據;自己幾乎是廢晝忘食的讀完。直到閱畢之後,才有辦法靜下來去思索剛剛的經歷,並忍不住嘲笑閱讀之前的自己,期待太少、擔憂太多。

在自己眼前的,與其說是一本書,不如說是一扇大門,一扇作者以文字為鑰匙所開啟、跨越時空的門,從展讀的瞬間,讀者便被抛棄在那絕望的戰場上,親身體驗攻頂過程中,那灼熱的硝煙、刺鼻的血腥,以及人性無止盡的掙扎和墮落。

熟悉越戰創作的讀者,書中有太多的熟悉的情節與編排,一位隸屬知識階級、沒有經歷過任何戰事的青年主角,被派駐到戰場中,周圍被飽經戰火的老兵所包圍,在努力融入大家、領導眾人的同時,也必須面對戰爭的黑暗一點一滴對己身的滲蝕。在攻堅成功與失敗的反覆洗禮下,他最終和大家合而為一,一起成為了被戰爭所扭曲的人們。在攻山的過程,最可怕的敵人,反而不是敵對的對手,雙方都只是隨人擺佈的殺戮卒子,某種程度上,相近或許更勝於相異。反而那些遠離火線好大喜功的顢頇官僚,以及那些自己身旁被戰爭所腐化的人心,更為恐怖,帶來更多有形無形的傷害,也構成了全書的悲哀結局。

類似的劇情元素確實已看過太多,然而,一方面這些情節無疑是越戰最核心的面貌,乃至適用於任何戰爭的普世描繪,難以避而不談,更不希望作者無中生有或立異鳴高。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作者敘事的節奏彌補內容上新意的不足,透過高速且細膩的筆調,讓劇情一波接著一波逼迫著讀者,那是以死亡所匯聚而成的大浪,每當你覺得渡過眼前的浪頭,下一波更龐大的浪潮緊接著襲捲而來,直到最後巨浪,完全將讀者吞沒於絕望的大海深處。高壓的張力,讓人沒有機會去思索眼前的一切是否似曾相識,窒息般的難受,則讓人驚覺被改變的不是主角,而是自己的內心,被惡狠狠地鑿空,裡面滿是戰火摧殘之後的廢墟。

然後你突然明白,你的心已經在閱讀的過程中被偷偷取代,不知不覺成為作者破碎的心的投射,雖然是短短的一瞬,但那股劇烈的痛楚,卻久久留滯。

然後,終於了解,為什麼需要三十年的時間才能寫出這故事,因為有些傷有些有痛有些悲傷,需要三十年的時間才能勉強癒合與消化。戰爭結束了,但那些從戰場離開的人們,內心世界的戰爭則仍在持續。

或許,那才是最困難攻佔的山頭,最無法取得和平的爭戰。

不層經歷戰火的我們,透過這殘破的心以殘破的過去寫成的絕望,憾動之餘,最低限度,從此都該站在拒絕戰爭愚行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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