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日 星期五

為了《馬克白》而生的法斯賓達:在物我、真假與回歸之間



 (原文已刊登在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從電影剛現身的黑白古典時代開始,不斷地嘗試將莎士比亞的作品搬上銀幕,莎翁作品是人類文明的數個重要高峰之一,似無可厚非;而身為廣義戲劇藝術一支的影視創作,時時返回經典的根源,重新汲取能量,「以復古為更新」式的新陳代謝,更是開展與提升藝術創作的重要手段。

如同所有的經典詮釋,隨著電影百年歷史的發展,以莎翁作品為底本,呈現出各式各樣不同的的樣貌。有按圖索驥,將莎翁的故事依其原始由舞台搬上銀幕的正統演繹;此類實屬大宗,甚至出現像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這種從影大部分菁華皆和莎翁有關的演員。

亦有取其故事結構或精髓,以新的創意重新加以發揮和改變;這似乎成為另一種主流,產生許多不遜於原作的新經典,諸如黑澤明的《亂》、巴茲魯曼(Baz Luhrmann)的《Romeo + Juliet》、印度導演Vishal BhardwajHaider》等等不同年代、不同國籍背景的創作者,都以莎翁為靈感交出震懾人心的成果。

最後,還有一類以後設的方式,將莎士比亞的作品作為背景框架,延伸融入虛構的架構,如愛情喜劇的《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或者Al Pacino執導的紀錄片《尋找理查》(Looking for Richard)。總之,電影中的莎士比亞,無論在量或質上,皆已自成一領域,是無數本專書才能涵蓋的專業範圍。

也因為前人有那麼淵遠流長的佳績,今日要拍攝莎士比亞的作品於大銀幕上呈現,都必須面對雙重的考驗,一是如何跳脫莎翁作品在劇院的格局,於不同媒介中重現生機與活力;二則是前面已有太多豐碩的成果,如何要能站在巨人的肩膀,而不只是聊備一格再添一筆,考驗著每部掛著莎翁旗幟的電影。

2015年,由賈斯汀克佐(Justin Kurzel)所執導,由麥可法斯賓達(Michael Fassbender)、瑪莉詠柯蒂亞(Marion Cotillard)主演的電影《馬克白》(Macbeth)就面臨這樣的挑戰,從結果來看,本片所繳出的成績,實足以在莎翁電影立下另一部經典。

提起《馬克白》這部講述馬克白在巫女預言慫恿,並在夫人大力鼓吹下弒君篡位,卻又受不了內心的煎熬,成為瘋狂的暴君,終遭推翻和殺戮的命運,自然不是第一次翻拍,最經典的無疑是大師黑澤明的《蜘蛛巢城》,在這部黑白經典中,黑澤明將舞台移到了日本的戰國,並以他獨特的影像營造,在不背離原著的情況下,賦與了另一種深沈而獨特的東方韻味。

賈斯汀克佐的《馬克白》則不走改編的路數,反而刻意回歸原始,除了片中的對話皆依原初劇本的安排、劇情的推展亦依照五幕劇的結構之外,整個場景的設定更完全採用古蘇格蘭的格局,回復至《霍林希德編年史》這部莎士比亞用作參考的原書裡的歷史景象。

這種直球對決式的手法,像是尋找古樂器重新演奏交響樂,刻意復歸的編排讓全片呈現出質樸而深沈的真實力道。然而在如是看似真實的舞台上,不斷呈現著鬼魅迷離、如夢如幻的場景,實與虛的交相參雜,在真假的反差之間,襯托出馬克白夫婦在光明與黑暗、在良心與慾望之間的掙扎。

除了刻意「擬真」,本片的另一特色,則是以大量利用大自然全景作為反差,一方面也呼應著前述真實的訴求外,另一方面,《馬克白》是一部十分內斂收攝的劇本,聚焦在馬克白夫婦心底的糾葛和轉變,透過壯美的全景,即是內心世界的寫照,亦成為充滿張力反差。

無論膨脹的欲望或野心、詛咒中的恐懼或絕望,乃至瘋狂與悲哀交錯的情緒,皆經由自然影像的衝擊直接而強力的傳達給觀影者。與此相對,則是個人層次的表現,麥可法斯賓達和瑪莉詠柯蒂亞兩位實力派演員的表現,無疑是全片的靈魂。利用大量的特寫和獨白,以精簡而壓抑的方式取代舞台的演出方式,也只有兩人的精湛演技,能承擔這樣單純而吃重的任務,打破莎翁原劇本的時代隔閡,使觀影者在不知不覺之中進入馬克白夫婦的內心世界。自然宏觀與個人微觀的交疊,有時相斥有時相契,宛如對話,構成了全片的獨特詮釋。

凡此,這些在真假、物我之間的排比對話,澳籍導演賈斯汀克佐精準掌握了各方面的平衡,呈現了《馬克白》一劇應有的神韻,並擺脫傳統舞台的限制和歷來經典的壓力。如果說麥可法斯賓達和瑪莉詠柯蒂亞是本片的靈魂,導演則打造了兩人才華得已舒展的視界,看似樸實無華的原始,創造出新意。

最後,有兩點需在文末一提,一是全片成功的配樂,配樂者為導演弟弟傑德•克佐(Jed Kurzel),這不是兩人第一次合作,默契十足,配合全片的詮釋方式,本片配樂亦採仿古風格,張馳之間,成為統合本片各部分的黏著劑。

其次,本片也並非一昧依循著莎士比亞的劇本,在結尾處的處理隱藏著編導團隊對該劇的解釋,畫面於新的王者與預言中的王者兩人之間快速切換,蓄勢待發,即將投入下一輪爭權的血鬥,野心和欲望的網羅,在吞噬完馬克白夫婦之後,很快的找到下一任的繼承,無人能跳脫爭權奪利的宿命,或許這才是人類全體所面對詛咒,也是《馬克白》一劇最核心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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