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2日 星期二

小我的記憶,大我的省思──《活著回來的男人》



(本文已刊登在閱讀最前線

關於現代日本的原點,隨著觀點的不同可以有千百種論法,但二次世界大戰及其戰後秩序所帶來的衝擊,絕對是不容忽視的關鍵。即便在今日,所有具象或抽象的事物都能在二戰前後找到形塑的源頭,甚至成為評量許多人物性格的基準與標的。譬如重要的昭和史評論者保阪正康,在《田中角榮的昭和時代》一書中,就暗指田中對二戰的逃避,顯示他純粹追求金錢和利益,此外別無中心信仰的人格特質,他的崛起也象徵著整個時代精神的寫照。這場戰爭影響了每個日本的國民,研究者則試圖去捕捉這些遺落在每個人身上的戰火碎片,一片片加以拼湊,最終希望能還原整個時代。

小熊英二以自己父親謙二為主角的傳記書寫《活著回來的男人:一個普通日本兵的二戰及戰後生命史》一書,可說有著類似的關懷,如書名副標所言,不同於前述保阪那類從「大人物」出發的常見視角,作者則從「平凡人」的角度,描繪一位普通日本兵的二戰與戰後經驗。本書的主人翁謙二於全國動員中被徵召入伍,離開那熟習卻已漸漸滿佈戰火陰影的日常,前往陌生的滿州,又隨著日本的戰敗成為蘇聯的俘虜,於西伯利亞勞改數年。回到日本之後,勞改的身份加上戰後的不景氣,主角開始另一連串的苦鬥,於艱困之中辛苦摸索出成家立業的道路。老年的謙二於平穩生活中,開始陸續參與或大或小的社會活動,其中最重要的是投入戰後賠償的運動,成為他重新面對戰爭與人生的方式。

雖然是從謙二一人出發的微觀角度,但還是呈現出許多的共相,可以和許多不同的文本相參照,譬如山崎豐子的《不毛地帶》,這部以大本營參謀瀨島龍三生平為藍本的小說,主角亦曾被囚禁至西伯利亞,並在回日之後開始新的人生。然而雖然有著類似戰俘的經營,但高階軍官和一般士兵回國後的人生處境還是不盡相同,瀨島回日後加入伊藤忠商事,很快的重新回歸廣義的「體制」之內,除了書中所著墨的商業成功,現實中的瀨島後來還成為中曾根康弘內閣的一員,活躍於政壇。另一可對照的極端,則是松半清張的《半生記》,松本沒有蘇聯戰俘經驗,但卻和謙二有著巧合的交點,兩人都曾從事印刷製版的工作;此外,戰後兩個人都未再加入大商社,松本運用戰後日本社會結構的重組,從戰前悲苦的拘束中獲得解放,並以此為契機,投身寫作,開啟了不一樣的人生。謙二自然沒有松本功成名就,但他也是選擇大型商社之外的路,在各種嘗試之後成立自己的小公司。如果瀨島和松本兩位名人代表著不同的極端,那麼謙二大概介於兩人中間,一定程度也反應著他平民的色彩。

這樣平凡的人生,在作者的筆下展現了不同的重量,社會學出身的作者充分施展所受的專業,在採訪和敘述以外,填進了各種時代脈絡與解釋,使得這本書跳脫個人回憶很可能的單薄,讓謙二一個人的生命不斷和大環境相對話,讓讀者能充分感受到小我與大我在本書的互動。也因為作者的補充,讓這本書成為不再僅是父親的生命回憶,進而成為「生命史」或質性敘述式的書寫。這自然是本書不同於回憶錄的長項,但也形成本書書寫上的特殊情境,作為補充脈絡和解釋的作者,似乎刻意在書中保持客觀的角色,作為作者的英二於書書中無所不在,但身為兒子的英二卻中書中幾乎不存在。這種似有若無的張力,同時發揮了「後見之明」的學術優勢,又刻意製造「後見之明」的「不在場證明」,十分令人玩味。顯示了本書是具有問題意識的書寫,看似平舖直敘謙二的生命歷程,實則為有意的選擇,扣緊和主題「二戰與戰後」有關的「史」的論述,對於生命裡和戰爭主題無涉的部分則加以去除,目的是為了要以小我出發和大我不斷對話,藉此重新思考、反省對大我的既然認識。

這其實無關好壞,是歷史書寫的必然,大我是由無數個人所組成,用不同的方式對無數個人造成了影響,藉由從每個人萃取出這些殘留的片段,和既有的歷史敘述相比較,讓我們以更細緻的角度去面對過去。然而,每個人人生中還有許多不同的片段可供追問,一旦經由問題意識的揀選,不免有所遺失。但這並非作者寫作本書的原因,也是所有口述訪談都會遇上的難題,用此去要求本書無疑是責備賢者了。事實上,我相信本書內裡必潛藏著豐沛的情緒,只是被學術的冷靜所壓抑,作者於後記中的描寫可見一端:「透過本書的訪談,更加拉近了父親與我的關係,彼此間共通的話題增加,也更容易理解父親言行背後的意義。而且透過講述過往的事情,那段時間父親的表情又閃耀起了當年上班時期的光輝,對我而言這也是一種單純的喜悅。大概對父親來說,能夠有人熱心傾聽自己的經驗,他也感到相當開心吧。」然而這壓抑又或許是必要的,因為「對於過去的事實與經驗,透過聽者的努力,賦與其意義,才能使其長久存續」,否則便只是無窮無盡斷簡殘篇。

無論如何,本書本質上是一則對記憶的探索與紀錄,也許具有特定的關懷與問題意識,不得不有所割捨,然而所謂記憶的形成,本來就是在反覆逝去與揀選之中成形。或用作者所言:「所謂的記憶,是透過聽者與敘述者間相互作用而形成。而所謂的歷史,也屬於此類相互作用的形態之一。」透過父親謙二的訴說與兒子英二的聆聽,留下了一則小我的記憶,讓人們重新省思大我的敘事。在這眾聲喧嘩、紛亂煩囂的時代裡,能擁有如此澄徹地聽說所形成的故事,即便內容是我們所不熟習的他鄉,都是讓值得珍惜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