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7日 星期一

必要的平庸:讀楊小娜《綠島》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歷史小說」是一種充滿內部矛盾和張力的文本,一方面強調著「歷史」的「真實」,另一方面則又必須保有「小說」的「虛構」,以既有的歷史架構為舞台進行寫作者創造出的劇情,一真一假,一實一虛之間,就像走鋼索,考驗著寫作技巧和平衡的拿捏,一個不小心就很流於僵硬的照本宣科或是架空虛無的空洞之中。這樣的內部緊張,也是歷史小說引人入勝之處,一旦能掌握歷史和小說的特性,就能給予作品「過去」的重量,並能以「現代」去填補缺蝕的孔隙,還原整個時空的氛圍,並且隱晦地帶入著對當下的警醒。

二二八事件或白色恐怖時期始終是臺灣歷史小說的重要課題,以其為題材或背景的創作甚多,理由多少也受時空環境影響,在政治高壓的年代裡(即便至今日)許多資料仍數機密的情況下,似乎只有透過小說家的想像力,才能填補殘缺不全的真相,傳遞著時代的悲痛和苦澀。

華裔美籍作家楊小娜所著的《綠島》(Green Island)是這個創作主題最新的成果,原書以英文寫成,於2016年上市,中文本也隨即被翻譯出版,內容是描寫著蔡氏家族從1947年二二八事件至2003年的顛沛流離,故事始於家族的父親蔡醫生於二二八當日迎接自己新生的女兒-也就是本書無名的主敘者,同時被捲入接下來的事件中,雖然逃過死劫,卻成為了政治犯,這樣的驟變影響了整個家族,從戒嚴到解嚴;從島內到海外;從威權到民主,主角和家族其他成員的命運,和數十年間臺灣所經歷的種種政治變動緊緊相繫。

1947年《紐約時報》所拍攝的228事件首波抗議地點。專賣局查緝員使用暴力手段取締造成民眾一死一傷的「緝菸血案」發生後,激憤前往包圍肇禍者任職機關臺灣省專賣局臺北分局的抗議群眾。

在二二八事件七十週年時,這樣的一本小說有其代表意義,特別原書以英文寫成,作者以老練優美的文字技巧,將二二八事件以小說的風貌,呈現給外國讀者,在評論或銷售中都取得不錯的佳績,間接讓更多人知曉臺灣戰後的政治變化。然而一旦被譯為中文,這樣一本涉及二二八事件和政治迫害的新著,實難被視為關於臺灣戰後歷史小說書寫的新高峰,甚至是對1989年林雙不編選的《二二八台灣小說選》以來,相關書寫無論在內容或形式上繁花盛開的一種逆轉。

總體來說,一本小說充滿著太多刻板的書寫,每一個角色的象徵意義都過於浮面,以至於每一個情節,不管是大我到小我層面的開展都太好預測,幾乎就是制式受迫害或從迫害中覺醒的刻板印象,政治犯、政治犯的家屬、特務、流亡海外的革命者,每個角色都照本宣科的演出,如同主角的覺醒再到幻滅的經過一樣,平面而乏味,沒有驚奇,沒有深究的塑造,更遑論訴諸淺層的情緒之外,更深層的人性感動。

小說「虛構」的部分,本書所營造的想像空間有限,似乎只是努力跟隨著歷史的步伐,在相關回憶錄取得不再困難的年代,閱讀諸如鍾逸人傾一生之力所撰寫《辛酸六十年》三部曲,反而有更多親歷的觸動。歷史「真實」的部分,呈現的又只是一種平面、單調的歷史觀點,理應可以發揮小說家之所長,架構起龐雜而立體的過去,刺激更多思索的可能,如舞鶴在〈調查:敘述〉裡所精心打造的世界。結果反倒是壓縮過去的複雜,以一種傳統教科書千篇一律的書寫調性,反覆頌唸著某種政治正確的經文,失去了歷史或小說兩端皆需要的血肉,只能說是刻板印象的大集結。

這樣的要求無疑過於嚴苛,《綠島》一書終究是一位成長於海外的作者,以外國讀者為對象的書寫。全書試圖提出了新的切入點,想用對平凡人的觀照,取代國族觀點的敘事,這部分在書中的第四章裡表現的尤其出色,或許這也是作者最熟悉的台灣。回歸凡人的寫作初衷,也說明了全書說倖存者的故事而非烈士,如書中的夫子自道:

那些出賣自己靈魂而苟活下來的男人,無人替他們建造紀念館。那些年間,成千上萬的人失蹤,被抹上罪犯的污名,從暗夜回到天光之下後,成為街坊鄰居之中的棄民,而他們當初只不過希望做這座島的主人。情節比烈士還複雜的男人們,或者必須重新面對日常艱辛的那些家庭-無人會為他們打造紀念館。

藉此反省將二二八的苦難符號化的過程,暫且不論這種反省是否有新意,以及大白話破題的創作高度,但全書關於倖存者及其家人的描述,卻沒有展現當時代的「複雜」面相,改以另一個模板取代了既有的樣板,稀釋、淡化了那些倖存者的容貌。

當然,刻板也並非全然負面,有些苦難必須先知曉才能去深入,「刻板」如果是知的起點,這樣《綠島》一書的設想可能是必要的平庸,特別是對那些對臺灣幾乎一無所知的異國讀者。對臺灣讀者而言,這樣的刻板則具有雙重的檢討意義。相當的程度上,理解二二八或臺灣政治迫害,台灣讀者比起外國讀者而言,並沒有高明到哪兒去,自己的過去對自己而言竟是遙遠而陌生的國度,當二二八事件不再是禁忌,漸步走入教科書之中,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的落差?

每當人們談起二二八事件,「你所不知道的XXX」仍然是奪目的開頭,吸引著人們閱讀和轉載。當有那麼多研究者費盡心力,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挖掘、詮釋臺灣所經歷的苦難,我相信知識的認知絕對足夠,無法開放的禁區也終究有解除的一天,但這些知識卻無法化作人們切身感知,如何打通中間的間距,由刻板進而活潑、由單一進而多元的普及過程,或許才是重要的下一步工程。

另一該反省的面向,更為深刻。我們是否在有意無意之間,因為各式各樣的考量,自囚於刻板式的理解之中,只求片面而單一的論述,不願去面對歷史的龐雜和巨大?進而去追求「真正」的和解與共生?對歷史學而言,過去所發生的真相是永遠的追尋,是無止盡的趨近,一旦某種標準答案出現,幾乎就注定背離真相,也抺去了人們所曾經歷的磨難。刻板或印象式的知曉應是起點,而非該追求的終站,必須認識到起點,才有可能大步向前。

回到《綠島》一書,如果書中所述對你來說仍是陌生,那麼依舊值得一讀,但不該到此輒止,你會錯過更多對身處土地的理解,在這70年之間有太多的回憶和書寫,正靜靜等待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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