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8日 星期一

懂得憂傷才會笑:桑貝逃避和懷疑的《童年》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在臺灣,多數人對桑貝(Jean-Jacques Sempé)的印象,都來自《小淘氣尼古拉》這部他最著名的作品,透過早年《國語日報》的連載,以及在國語日報社、牧野出版社、水牛出版社等出版的不同譯本,這部和勒內.戈西尼(René Goscinny)合作,以主角小男孩尼古拉眼光去看待1950年巴黎生活的圖畫書,成為許多人兒時的回憶,替平淡帶有些苦澀的現實,打開了一扇扇想像力的窗口,喚起無數天真無邪的笑容。

2007年戴捷的新譯本於兩岸上市,當年的小朋友讀者成了大人,重溫童年。《尼古拉》書中的種種,形塑了人們對桑貝的理解或投射,變成某種難以忘懷的銘記(Imprinting),深深印在每個讀者心底,談到桑貝腦海中就立刻浮現那充滿歡笑和幽默的頑皮男孩。

然而,2017年由新經典推出的《童年》桑貝訪談和畫冊,揭露著完全不一樣的故事。透過訪談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破碎充滿暴力的童年,家庭複雜,繼父和母親總是無止盡的爭吵,繼父是被酒精綁架的男人,終日神遊在迷茫醉鄉;母親則只會以打罵來盡教養的責任,貧窮緊緊綑綁住這一家人,窘迫的現實逼得他們無法喘息。在這樣的環境裡,哪怕是幸福也都參雜著悲傷,桑貝學會了說謊,不只是對他人,也是對自己,進而讓他能進一步虛構一和真實無涉的假想世界,提供遁逃的可能,自己創造面對生活的勇敢,帶有點阿Q的意味。

我們可以說,那些從尼古拉所延伸出來的美好銘記,出於我們主觀的想望,我們期盼虛構的尼古拉能有真實的投射參照,再加諸桑貝所有作品之上,刻意混淆的真假分際,形成扭曲的盼望。一旦去除掉這層虛幻、不切實際的空想,不單能理解作者,更能重新對他的作品有更深的體會。

如同所有的創作,桑貝的繪畫本質上便是虛構,哪怕是充滿速描意味的作品,也不過就是使用現實素材的虛構,呈現出作者心底的意圖。桑貝多數作品的構圖中,往往沒有明確的邊框,內容也很少有明確的時間界定,即如尼古拉,桑貝在訪談中自承找不到現實對應的時間設定,這種恣意蔓延如虛如幻的邊框,無法和現實時間對應的特質,說明著它作品的架空特質。

要說桑貝筆下試圖捕捉的是「夢境」般的潛意識層次,而非意識層次的真實也不為過,甚至可以更進一步說,他的畫是他童年逃逸現實的虛構世界。不管是無邊界、無時間,還是誇張失衡的比例、素淡暈染的色調等等,都可以視為夢境的傳達,這或許是桑貝對於以漫畫形式連載尼古拉感到十分不適,更傾向以單圖圖文書的方式發表,因為夢境並不是邏輯連貫的故事,而是一張張破碎的畫像。當年的小桑貝用來逃避、麻醉的幻想,成為了一則畫面,是謊言的具象,亦是夢境的擬真。

在這本訪談錄揭開的真相,讓人們能夠深入地去追問:「桑貝的幽默是怎麼一回事?」,或者更根本的:「喜劇的本質為何?」勾動讀者微笑背後,潛藏似乎不是什麼美好、童趣,更多的是悲傷,唯有看透人生負面的人們,才有辦法找到對生命的嘲諷,也才能擁有直擊人心的力量。讓別人發出笑容,並在笑容後面提供著是那回甘的苦澀,這才是真正高明的喜劇。

喜劇高手往往都是不快樂的人,只有身處黑暗,才會刻意努力去製造笑容;也只有身處黑暗,才能製造出雋永的笑容。平凡幸福的人們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將童年的自己流逝,失去了戒心,過早進入大人世界的桑貝,反而比誰都能體會童心,所以他總是用著懷疑的句型,不斷的自我否定,討厭以肯定句說著空洞的大道理,就連書裡面形容他的作品是「一次逃逸,一種反省,一抹微笑,一陣笑聲……」,感覺也像訪談者硬塞入他嘴中,被動的接受,因為這些舉止都是大人世界的行為。當人們在現實社會中被一點一滴打磨、調教成大人模樣的時候,一直隱暱躲藏於虛構世界的桑貝,反而將這些童心保留。這也或許是桑貝作品吸引人的原因,虛構的世界保有著曾經擁有的真實,哪怕保留的原因如此悲傷。

《童年》一書讓忠實的讀者們,可以跳脫出自於尼古拉的刻版印象,從他真實人生的角度去理解他的作品,成為更深入理解他作品的起點,了解歡笑背後的苦痛,也了解苦痛所能給人的歡笑,正是這種張力和矛盾構成了桑貝的作品的重量,因為作品的虛構捕捉了人間的真實。

然後,再認真想想,從這樣近乎作者論的角度去看待桑貝的創作,真的有比尼古拉的刻版印象高明嗎?嗯......「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桑貝總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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