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4日 星期四

追尋的過程勝於結果--花亦芬,《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德國走過的轉型正義之路》



(本文已刊登於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部落格

「轉型正義」是近來臺灣社會的熱門議題,無論政界、學界,甚至一般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都成為經常被提起或使用的詞彙。暫不論這樣概念流行的「有效期限」和所能發揮的實質作用,能風靡一時,說明了人們對上世紀80年代末臺灣所經歷的民主轉型中建立的體系和價值,感到深深的不滿,認為有重新進行檢討的必要。「轉型正義」四字看似簡單易懂,但中間還有太多灰色地帶有待釐清,不論從定義到具體落實,諸如「轉型」的具體所指?又或者什麼是「正義」?由誰或如何去界定?「轉型」和「正義」兩者之間是否能共存而非排斥?都仍留有很大的爭論空間,也替轉型正義一開始那直接而素樸的理想是否能獲得實現,增添了無窮的變數。也或許,「轉型正義」最關鍵的並非結果,過程中的反覆追索和省思,才是最有價值的遺產。

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花亦芬所著《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德國走過的轉型正義之路》一書,或許是現階段臺灣摸索轉型正義的過程中,最重要的著作之一,透過了對二次戰後德國所進行一系列反省的描述,提供了可以攻錯、參照的他山之石。

全書除緒論外,共分為五篇。在緒論中,作者開宗開義地指出,「一個需要進行轉型正義的社會,其實是個滿載創傷的社會。」轉型正義正是要挖掘出人們基於各種不同原因所埋藏的過去,唯有正視這些被企圖「消失」的過去,而非一昧如鴕鳥自欺欺人、視而不見,從司法和歷史兩個角度對威權進行反省,才能撥開層層的迷霧,替未來的發展撥下美好的希望。本書所希望提供的,便是戰後德國從歷史的角度,重新省思戰時過去,所引起的各式爭論和結果。第一篇〈在記憶傷口上重生:柏林〉,以德國首都柏林的戰後重建為對象,從城市史的角度切入戰後對納粹德國的反省。十八世紀的柏林是充滿生機和創意的前衛城市,「現代化」是人們對於柏林發展的期盼,一直延續到希特勒主政的德國。戰後柏林被分成了東西柏林,雙方都開啟了各自「去納粹化」的工程,開始了柏林的重建,但對納粹戰時種種罪行選擇沈默,一直要到1960年代才開始逐漸被打破,1985年5月8日西德魏茨克總統於國會發表的終戰四十週年紀念演說,可以說是反省的最高峰,開啟了一系列對二戰期間歷史記憶的挖掘與保存,柏林或德國境內的種種紀念物、紀念館、紀念日都可視為這反省的結果,這也進入了第二篇〈紀念園區、紀念碑、與史料展〉的主題。在第二篇裡,除了介紹各項紀念對象的籌設原因外,更關鍵的討論籌設過程中的諸多爭議,除了突顯反省的廣泛和深刻,更藉此指出人們在紀念時經常未加究明盲點,譬如透過紀念物傳達的轉型正義教育,不該是愛國教育,那樣反而會陷入新的意識型態窠臼,唯有「去中心化」才能確實思考民主、自由,開展多元的面向。

第三篇〈錯誤歷史記憶的困局:德勒斯登〉則藉由德勒斯登這座於戰時被英美盟軍空襲重創的德國城市,來討論歷史記憶雙面刃的性質,德勒斯登的大空襲發生在戰爭行將結束之時,這座藝文古城受到了無情的摧毀,人民死傷慘重。然而受限於戰時納粹的新聞管制,德勒斯登的損失一直未有完整的統計,成為了某種「迷思」或「鬼魅」,糾纏著對德勒斯登的反省,二戰的空襲記憶使德國人似乎也獲得了「被害者」的身份,一直要到1980年代後才重新被檢討,從此對於德勒斯登的紀念,便成為兩派不同主張者爭奪不休的歷史紀憶。第四篇〈開放東德秘密警察檔案〉則將德國轉型正義工程的時序往後拉,從二次戰後移到冷戰結束,東西德統一之後,對東德秘密警察的檢討。最初西德並不願意公開東德的秘密警察檔案,怕引起社會更大的仇恨和撕裂,引起了東德治下人民的激烈的反對,最終得到完全的開放,公諸於世。檔案的公佈確實帶來了狂風暴雨,揭露平和表象下,人們陰暗的一面,許多人曾為威權線民的身份曝光,每個東德人都有可能是政府的間諜。但撕裂的陣痛,終將過去,這一系列的開放,不單只是指責或批判,換來了更深沈的反省,讓人們正視了威權運作的本質。這似乎也呼應了第三篇的討論,對於充滿爭議的歷史,「正視」永遠是最好的解決方式,透過反覆的挖掘,讓更多的證據公佈於陽光之下,新的價值觀才有被建立的可能。

最後一篇〈收拾善後,轉換悲情〉則以結語的方式,引領讀者去思考什麼是「歷史記憶」和「轉型正義」,兩者不該只是負面的批判或指責,更不應該是另一排他的封閉系統。當司法系統做出判決之後,歷史所該提供的,應是藉由事實的公開與討論,提供人民對當下現狀的的理解和對未來的思索,形成正向的力量,構成開展民主自由之路的起點。誠如作者在卷末所言:「過去發生的悲劇無法被改變,但是可以因為後人在轉型正義以及歷史記憶上的妥善處理,在日後的歷史詮釋上獲得不一樣的回顧視野。過去的錯誤如果能在現今透過深度的反省得到糾正與彌補,轉型正義所連結到的歷史記憶未必會一直停留在對某些社群過往錯誤的『負面記憶』。反而可能因為後人願意反省、和解,而開啟難得的歷史契機,讓大家有機會一起開創整個社會更能積極擁抱的、正面的、新的歷史記憶。」

本書並未替「轉型正義」作出明確的界定或論斷,回歸史家的筆法,以記錄者的方式平鋪直敘德國轉型正義的歷程以及各種爭議,然而這樣的秉筆直書,或許才是理解轉型正義最合宜的方式。誠如本文一開頭所言,「轉型正義」的過程才是真正的重點,一旦淪為絕對的是非善惡,失去反省和對話的空間,那麼只是於不自覺中由舊的威權過到新的威權,非旦未曾轉型,更遑論為人間留下日後正義的可能。如何面對過去,尤其是過去的不公不義,絕非抽刀斷水的二分簡化,在這「轉型正義」的求索中,所能給予人們最大的教訓,應在於還原人世間的複雜,不論是在過去、現在或未來。認識複雜並不等同於沒有是非對錯,但卻能令人在釐清是非對錯之後,找出和解共生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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