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8日 星期五

在敦克爾克無英雄、無仇敵:作為歷史學家的諾蘭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諾蘭(Christopher Nolan)是當今好萊塢電影世界裡最受矚目的導演,從他早期大放異彩的《記憶拼圖》(Memento, 2000),一直到波瀾壯闊的《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2014),無論是科幻或寫實、視角寬闊或細微,他遊走在不同框架的從容,挖掘人性深層面貌的卓越方法,甚至是驚異的拍攝技術,交出了一部又一部傑作。這些片中或許因每個人好惡有別,不見得部部完美,但整體而言,不論是敘事或是技術,他仍是21世紀迄今最重要的電影創作者之一。

這樣一位備受肯定的導演,宣佈要以二次大戰的敦克爾克戰役為主題籌拍新片,還是令人忍不住感到不安和困惑。教人擔心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還是敦克爾克戰役太過獨特。這場戰事一般稱作敦克爾克大撤退(Dunkirk evacuation),既代表著盟軍的失敗同時也標記著勝利前兆,是二次大戰歐洲戰場中十分奇異的象徵事件。

1939年德軍入侵波蘭,英法對納粹德國的姑息政策確定失敗,二次世界大戰正式爆發,整軍經武多時的德軍,挾著裝甲部隊的優勢,快速包抄駐守在馬奇諾防線後英法聯軍,勢如破竹,一路橫掃,迫使英法聯軍撤退至敦克爾克,後方是英吉利海峽的汪洋,前方是強大的德軍戰力,歐陸戰事已分出高下,只差如何畫下句點。

後世所稱敦克爾克的「勝利」,並非是在這背水一戰中,英法盟軍如何破釜沉舟大破德軍,一舉殺滅納粹,沒有,完全沒有。英國官方原本只希望死馬當活馬醫,以撤退三萬人為目標,推動以保存軍力的目標的「發電機行動」,最後在民間的配合下,九天之內奇蹟地撤出了近40萬軍力,為英國保存了顏面及元氣,也替日後諾曼地反攻留下基礎。

失敗和勝利同時交集在敦克爾克的海灘,從日後戰事的發展來看,敦克爾克成功的撤退確實發揮了正面的效果,凝聚了英國的民心,也對爭取美國的支持有一定的幫助,但敗戰仍是敗戰,沒有太多可歌可泣的事蹟,也沒有什麼激烈的戰鬥英雄,這怎麼想都不算是戰爭電影的首選(特別是好萊塢)。對比史蒂芬・史匹柏的《搶救雷恩大兵》開場那經典的諾曼地戰鬥場景,或是1958年萊斯里.諾曼(Leslie Norman)版《Dunkirk》的平順舖陳,不禁讓人好奇為何諾蘭在這個時刻把目光放在敦克爾克上,這樣的戰役在今天這種重口味的時代還能得到觀眾的喜愛嗎?

另一個令人不安的因素,則是諾蘭的風格問題,他過去經手的電影題材多變,但仍偏向泛科幻類型,他或許正適合充滿想像力的空間,才能揮灑他獨特的敘事才華,靠著多線、多軌的敘事手法,創造一個皆一個怪誕、神祕又美妙的虛構世界。誇張一點地說,諾蘭的電影離真實事件越遠,往往越吸引人(例如《全面啟動》);現實意味越濃厚,則越顯得綁手綁腳,難以全力施展(例如《針鋒相對》)。

《敦克爾克》是他首次挑戰真人真事的歷史事件,特別是戰爭電影勢必會有他作品中少見的大場面調度,他是否還能(如何)保有自我的風格?在這樣充滿「大我」色彩的故事中,喪失了他一貫對「小我」細膩的關注?《敦克爾克大行動》在上映前,充滿著使人不安的因子。

好吧!這些不安,在看完電影之後,一掃而空。諾蘭終究是諾蘭,他打造的敦克爾克戰役,必然將成為戰爭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

經典電影有太多地方可以討論,對我來說,《敦克爾克大行動》最搶眼之處,在於它是少數以「形式」推動「主題」的電影,他在電影中設計了多線敘事,刻意讓不同支線處在不同的時間軸上,主動地使敘事「破碎化」。恰恰在這個混亂的敘事形式中,成功傳達了敦克爾克戰役所具有的歷史意義及戲劇張力。

「歷史」的成立,是史家在「過去」所殘留的各種片段中,進行打撈、篩選、剪裁,終成一因果連貫、過程明確的紀錄。以敦克爾克戰役為例,相關的專著或紀錄片,都使用大量親歷者的講述和回憶,排比引用,勾勒出敦克爾克戰役的面貌。諾蘭並非研究者,這部片也非紀錄片,他反其道而行,不順著既定框架講述,反而將故事線打亂,靠著一則則前後不連貫的訊息,解構了整個框架;觀影者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歷史,而得親身扮演著歷史學家的中介角色,一磚一瓦自己重建事件結構,並理解事件所具有的意義,完成解構與重構的工作。

這樣打破與重建的過程,更貼近人們「記憶」的構成和轉述機制,在事件發生時,沒有人能像電影那樣用全知的觀點理解事件,說故事時也是在時間前後不一的印象裡,慢慢釐清親歷的情節和觀點。破碎的敘事手法,除了反應諾蘭對人類記憶和心靈運作的熱切興趣,也讓這個故事跳脫既有的國族大我敘事的制約,回歸到個人的層次去看待整起撤退行動。片中的多數角色在這個舞台上,或多或少都有生存的自私考量,幾乎沒有大無畏的英雄,突顯這些「凡人」成就了《敦克爾克大行動》在戰爭類型片中幾乎沒有的「無英雄」、「無主角」的敘事結構。

我們大概都已經習慣歷史書寫裡頭,偉人英雄的可泣史歌,但在戰火延燒裡頭掙扎的、真實感受戰爭的,其實是在史書裡頭沒有姓名,跟你我一樣的平凡人物,唯有理解凡人在戰火中所受的影響和選擇,才能正確理解戰爭及其所衍生的各種暴力、人性挑戰。無主角的戰爭才是戰爭的真實面貌,儘管這或許對電影票房(無論如何電影是娛樂商品)無甚幫助,但諾蘭仍逼迫我們面對殘酷戰爭。

在戰爭電影的發展過程中,舊有的「戰爭框架」的敘事習慣,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一種合理化戰爭的宣傳,透過英雄的塑造,招喚著人們對國族、大我的奉獻(獲稱作愛國心)。隨著美國對越戰的反省(例如《金甲部隊》、《越戰獵鹿人》),在好萊塢的世界裡,傳統的戰爭片逐漸被批判的觀點所取代,但並不表示合理化戰爭及其暴力,不再透過視覺的方式影響人們,更多的是從戰爭片打散到了動作片的各種變形之中。

就算在批判式的反戰戰爭片之中,大我仍是潛伏的主角,批判的聲音換來的常是無奈或空洞的回響。前面談及的《搶救雷恩大兵》即為一例,史匹柏在片中用上了最極端的設定,突顯了每個人不知為何而戰的茫然,最後只能以守住一軍事要地、挽救一人性命作為說服自己的理由,一邊批判,一邊給「奉獻」的大我精神找到另一條開脫之道(一個新的大我)在這樣的故事裡,個人看來好像是主角,但在「生命」的大義名分下仍然無足輕重,這種另闢新道的邏輯幾乎是近年反戰戰爭片的主流。

但在諾蘭的多線破碎敘事中,大我被徹底地忽視、消除,在這場撤退行動裡頭只有一位、一位獨立的「個人」,他們在面對生與死之間各自選擇,連現實世界談及敦克爾克戰役時必定提到的的邱吉爾演說,在片中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重點仍是怎麼還原無數個人的選擇,交錯堆疊出《敦克爾克大行動》,諾蘭以無視的態度批判了大我,跳脫了戰爭片的通病,更重要的,回應了最根本的問題:在二次大戰這麼多重大的事件中,敦克爾克戰役的意義是什麼?

不同於二戰中其他戰事,敦克爾克撤退成功與否,與勝敗無涉,那是人們如何求生存的行動,一艘艘駛向敦克爾克的民船,以及來自英國海空軍的救援,他們的目標不是要去征服、不是為了炸翻希特勒的碉堡;左右他們行動的,也絕不是什麼保留軍事實力留待日後反擊的官方考量。參與一場戰役,可不可以只是想要接回命在旦夕的同胞、只是想要活著、只是想要回家這些平凡的念頭。凝結人們力量的「大我」精神,理應是由無數小我的渴望所構成,這也是作為一場救援行動的敦克爾克戰役,在歷史上該被記住的理由,也才是對發動戰爭的軍頭們最深切的批判與期望。

從《記憶拼圖》開始,諾蘭就是一位不按牌理出牌的敘事者,他的電影有時過於繁複龐雜,難免給人炫技之嫌,但在《敦克爾克大行動》中,他擅長的技術緊密扣合了主題,也看到了他長期關注的個人心靈世界具有普世人道價值。最關鍵的,他重新挖掘、還原了一場被人們所遺忘的歷史事件,讓該事件的意義得以重新於世人面前閃亮。

就這個意義而言,《敦克爾克大行動》讓我們看到的,不單只是那擅於說故事的諾蘭,而是一位作為歷史學家的諾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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