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0日 星期一

網路社會的破碎童話:悼《Sense8》腰斬



(本文已刊登在TheNewsLens關鍵評論網

一旦秘密超過兩個人以上知道,那大概就不算秘密,所以可以公開講了。

我追這部影集的起步其實很晚,約莫在官方宣佈砍片的前數週才開始,但很密集的一路到底。那是最後一段獨居的時光,如果你知道我獨居的理由是什麼,你大概可以想像最後這段日子真的是不知該如何形容的百感交集。即便到今天亦然,我無法明確的理解自己所處的狀況,更不知道要如何應對未來。

開始看《超感8人組》沒多久,不會超過兩三集吧,我幾乎每一集都會看到痛哭失聲,嚎啕大哭的程度。即便淚水早已成為日常的一部分,隨時隨地都能啟動,但那麼情緒化的反應,還是令我感到訝異。我也說不出原因,和朋友聊起,也只能用自己狀態太差匆匆帶過。

事後認真想想,應該不只是這樣,而是這劇讓人進入心底更本質的層次,逼使人們去面對自己壓抑或逃避的種種,然後告訴你,一切都沒問題的,你既是孤獨卻又不是獨自一人的存在這世間,生活只會丟給你各式各樣的意外,有些關卡能過有些不能,但除了面對別無他法,因為這就是「活著」,這些意外或苦難本身就是生命的意義,是全世界數億的人口所必須共同面對的宿命。你並不特別,也並不平庸,你就是活著,和世上所有的生命一起面對活著的起落。

無論你身處在什麼樣的境地,你只能想辦法繼續努力地撐過一個又一個日出和日落。喜悲都是生命的證明,無論在你臉上的是笑或淚,試著哼哼歌吧,因為也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人正和你一起唱著: hey hey hey hey, I said hey, what's going on?

你們對生命一樣困惑,對前途一樣茫然,你們一起從虛無而來,你們必將同歸虛無。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於是我寫下了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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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大家非要變成這麼孤獨不可呢,我這麼想。為什麼有必要變成這麼孤獨呢?有這麼多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個別都在向別人追求什麼,然而我們為什麼非要如此孤絕不可呢?為什麼?難道這個星球是以人們的寂寥為營養繼續旋轉著的嗎?」--村上春樹,《人造衛星情人》

村上春樹的《人造衛星情人》是一部反覆探索個體孤獨,及在那巨大孤獨下所潛藏由欲望、暴力匯集成的小說,這也是村上一直以來作品的核心宗旨之一,透過漂浮於現實之上的主人翁,利用現實所生成的各種明、潛的鏡像世界,反覆觀看生命本質的孤獨樣態。這種本質性的孤獨,是藝術創作恆久的主題,人孤單來到這世上,最終又必將孤身回歸虛無,過程中即便有再多的情感連結,仍只是孤獨之上添些妝點,更何況在進入數位時代之後,連這些人際關係都逐漸被疏離所替代。《人造衛星情人》主述者「我」(K)這段追問,或許是新舊世紀之交人們共同的追問。

人們並不是生來即感知到那巨大的孤獨,在一般正常的童年生活裡,在萬事萬物都充滿新奇的時光裡,人們強烈地感到和事物融為一體,相信冰冷的物質具有溫熱的生命,相信其他物種能和我們溝通對話,甚至我們還能擁有虛構的朋友,在實存的世界裡,提供不存在的關心和溫暖。隨著無情的「成長」蛻變,不知不覺中,我們都為了適應現實邏輯,而改變了自己,即使拒絕,社會也用各種重擊,一拳一拳地逼你就範。直到有天突然驚覺,你已孑然一身,孤獨的面對人間愁苦。

這也是為什麼Netflix所發行的《超感八人組》(Sense8)是近年最值得關注的美國影集,並受廣大的觀眾所支持的原因,它以普遍主義大幅囊括手法(可以想想劇中收納了多少現世的議題),描繪了現代人所處的孤獨樣態,並透過創造出「通感者」這樣的科幻想像,給予孤獨樣貌一種逆轉,讓真實與想像之間不斷的交互刺激,激盪出各種火花,完成了新世紀最重要的科幻創作。

故事設定了名為「通感者」的族群,他們看似一般和正常人,在經由心靈層次的「喚醒」或「繁殖」之後,同年同日出生的他們,便能藉由心靈溝通的方式,產生心靈和情感的連結,在保有各自獨立的同時,又能分享著彼此的知識、技能和情感,藉由知覺的連繫,個別的個體之間,形成了精神上緊密集團。

英文原名Sense 8,一方面是取sensate(「知覺的」)一詞的諧音,另外也指著劇中共享心靈的8位主角,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有著不同的背景和生活的苦惱:有在芝加哥擔任警察的威爾(Will Gorski),他繼承父親的衣缽,也同時要面對退休後鬱鬱寡歡的父親,和不能和他人分享的童年夢魘。萊利(Riley Blue)出生在冰島,於倫敦演出,並試圖逃離悲傷的過去,卻被捲入毒品的紛爭之中。坎普斯(Capheus Onyango)生活在肯亞首都奈洛比的貧民區裡,崇拜著比利時武打明星尚-克勞達.范.達美(Jean-Claude Van Damme),靠開著巴士維持生計,並想法設法照顧著罹患AIDS的母親。

在首爾的朴善(Sun Park),則是韓國大企業家的女兒,從小熱愛武術的她,得不到重男親女的父親寵愛,並背負著癌逝母親臨終前希望她照顧不成才弟弟的承諾。利托(Lito Rodriguez)則是墨西哥的電影明星,在螢光幕上男性魅力四射的他,卻是一個為了演藝生涯不敢出櫃的同志。卡拉(Kala Dandekar)是一名在印度孟買藥廠工作的職員,藥廠的小開對他一見鍾情,家人們都看好著這門親事,只有她一人面對內心的猶豫不安。在舊金山的諾米(Nomi Marks)則是一名女同志,而且還是變性過來的女同志,有著善體人意的另一半,亦有著不能接受她的家人。沃夫岡(Wolfgang Bogdanow)居住在柏林,作為第二代東德「移民」的他,是小偷也是殺手,背負父親的陰影和黑幫家族的糾葛。

看似完全無涉的八人,在一次幻象之後,被喚起通感者的能力,分享著彼此的日常,也一同面現實的沈重,他們不再孤獨,其他人的技能賦與了他們自身所未有的能力,更重要的,其他七人成為自己在心靈上的支持。獲得能力的代價,則是要為專門獵捕通感者的秘密組織,尤其是帶頭的「低語者」(Whispers)的追殺。這樣的設定,考驗著整個劇組,八條支線既分離又交織的進行,很容易失去敘事的軸線和觀眾的耐心。心靈感應其實也是老調牙的題材,分享著心靈如何即能肢配肉身的「唯心」主張難免引起質疑,再加上特地的平衡人種、性別等等,很容易陷入刻版的陳腔濫調,或某種高舉世界一家的政治正確中。

這些憂心,在才華洋溢、曾一手打造出《駭客任務》(The Matrix)世界的華卓斯基二人組(The Wachowskis),從漫畫創作起家的他們,科幻的題材是其拿手絕活,從監製、編劇、導演一手包辦的《駭客任務》三部曲(The Matrix , 1999-2003),到兩人編劇主導的《V怪客》(V for Vendetta, 2006),以及近年的《駭速快手》(Speed Racer, 2008)、《雲圖》(Cloud Atlas, 2012)、《朱比特崛起》(Jupiter Ascending, 2015),也許各別影片的評價有所落差,但對於打造架空世界觀,並使之合理運作的才能,則獲得一致的肯定。

真正成就《超感八人組》的,並不只是兩人對於科幻世界的塑造力。近幾年來兩人在作品之外,吸引媒體爭向獵奇報導的,在於兩人於性別認同上轉換,從最初謠傳的易裝愛好,到後來變性的傳聞,起初兩人還有所隱晦,最後在媒體壓力下,終於公開兩人皆正經歷變性的過程,從兄弟變成了姐妹,並以更自由活潑的態度去看到性別的差異。用己身經歷的認同變化,來應對媒體扒糞的種種壓力,多少影響到了這幾年他們的作品所呈現的視角,不管是波瀾狀闊的《雲圖》或中規中矩的《朱比特崛起》,都可以見得跳脫單一男性觀點的詮釋的細膩層次,無論在故事的舖陳方式或詮釋角度上,也都可以看的見本劇的源頭。

或許是出自親身的體悟,為《超感八人組》注入了真實而豐沛的情感,正因為如此真實,在賦予人道關懷的同時,不至淪於老生常談的說教,8個人所面對的各種現實爭扎,來自性別認同、家族鬥爭、社會階級、愛情徬徨……等等不同的壓抑,使這幻想的故事設定和觀眾身處的現實世界之間產生了共鳴感。對人間現實種種壓迫的描繪,讓《超感八人組》不再僅是一部科幻劇,給予心靈感應這樣的題材重新的包裝,成為一部近乎批判、改造社會的宣言,超越了類型電影的框架和侷限。

劇中「超感者」和「生物保存組織」(BPO, Biological Preservation Organization)的「低語者」之間的對立,其實就是包容與偏見之間的對立,相對於「超感者」所象徵超越國籍、人種、語言……等等貼在所有人身上的標籤,追殺的一方則代表著911事件之後,以正義之名包裝的各種偏見,是人們對非我族類的殘暴迫害和奴役。當八個人跨越的藩籬,彼此扶助,不再孤獨面對生活的挑戰,邁向自我和解之時,「低語者」操弄著心靈和肉體層次的操控與入侵,步步近逼,迫使雙方都必須不時依賴藥物,阻斷天賦的自由溝通和交融,回歸冰冷殘酷的無力現實。

這種漫畫式的二元對立,是華卓斯基二人組常使用的方法,兩人的長處是應用這單純的框架,衍生出複雜,有時甚至近乎哲學形式的討論,《駭客任務》的世界觀是最好的例子,那已經不是單純的情節舖陳或雕飾,而是藉由科幻素材去反覆辨析什麼是「存有」的,以及人的自由意志,所能發揮的影響和限度。《超感八人組》也在這樣的善惡對立的結構下,不斷地去闡示當前橫阻於每個人之上各式壓抑和歧視。這些還只是就表象層次而論,本劇潛藏的結構中,蘊藏著對當前網路社會下個人生命處境的反轉。

劇中曾藉人物之口,說出超感者們這樣的溝通形式,近乎生命和心靈形態的網路,通感者的溝通方式,確實很容易讓人直接聯想成對網路的隱喻,在一定層次上體現了相似的內涵,然而和網路社會看似互動頻繁,卻帶來更多切割和孤獨的疏異不同,片中超感者所構成的世界則是緊密而相互依存的烏托邦,彰顯著多元、多樣共生的美好風景。如果網路社會是以虛假構成的假面世界,在光鮮亮麗的虛擬包裝下,人們生存於前所未有的孤獨之中,如同村上春樹所描繪的時代風貌。那麼華卓斯基則希望藉由《超感八人組》的寓言,形塑出另一種可能,每個人不當是各別孤立於海洋之上的荒島,而是休戚與共、共存共榮的的有機共同體,人與人甚或人與物之間的阻隔皆不復存在。

「樂觀」是華卓斯基兩人創作的基本風格,他們的作品少有負面的結局,劇中原始設定的不合情理之處,諸如唯心的強調(即心靈替換如何造成能等同於身體能力的變換),又或者一群超感者們為何必然團結而不會出霸凌的環節,也都在這樣一昩的樂觀情懷下被抹除,雖然有些天真,但也成就了一部近年來少有、不失深度的溫暖劇集。

《超感八人組》雖然有著反指人心的內向層面,卻是以宏偉的方式呈現,以8座城市為背景,呈現不同的人文風情,不吝捕捉各式盛大的慶典,突顯殊相與共相的對話和隱喻。即便不用去思索背後的寓意,光是享受本片的壯美(Sublime)情境和情節巧妙的多重敘事,就已有難以抵抗的魅力。

遺憾的是,這樣大手筆的投資,塑成了本片的特色,沒想到竟成為本片日後的致命傷,負責播映的Netflix──當初一口答應華卓斯基團隊所有攝製條件,並以本劇獲得大幅度訂閱率提升的串流媒體平台──竟在本劇熱播兩季,獲得一片好評之時,以成本過高,不及獲益為理由,決定中止本劇,讓華卓斯基原本五季的設想,胎死腹中。對美劇迷來說這樣的惡夢並不陌生,科幻迷尤是,經典的《螢火蟲》(Firefly)即為一例,該劇至少最後還拗到了《衝出寧靜號》(Serenity)作為結局,《超感八人組》目前看來只能留下第二季最後混亂的收場。

無人否認,《超感八人組》的成本的的確非常龐大,光從本片的質感,即便是門外漢,也能想像背後的代價必然可觀,據謠傳單集的製作成本高達900萬美金,等於一季超過一億的開銷,數字的確驚人。可是對目前氣勢如日中天,四處灑錢,並積極進入自製電影市場的Netflix,這樣的金額足以砍掉一部如此優質的影集?對比於該平台另一部號稱破億的製作《王冠》(The Crown),內容糾葛於英國王室貴族的生活,走四平八穩的平衡路線,Netflix在兩者之間的選擇,令人不勝唏噓。

更何況,這樣的成本開銷在最初提案時即能預期,這樣的世界觀再怎麼天真的估算,都能想像付出的代價。再比較HBO於科幻影集《西部世界》(Westworld)的投資,華卓斯基團隊也只能後悔當時的錯誤選擇了。也許,在幾年經過,等到人們理性回顧Netflix起落,《超感八人組》的停播將成為體現這企業體的實相,甚至是轉折的關鍵時刻也不一定(編按:6月30日傳出將會拍攝一集兩小時作為《超感八人組》的完結篇)。

敗在金錢的計算,或許也說明了《超感八人組》精心經營的烏托邦世界及藉此所希望傳達的理念,注定無法為這世界所見容。現實食人,在成長後的世界,那些注定失去的種種,終將無法恢復,我們無情捨棄了童年時的純真,玩弄著大人世界的現實遊戲,一點一滴割裂和他人、和世界的距離,只能孤獨地擁有著手上那些苦心爭取,卻渺小不堪的成就,直到死亡來臨時,才發現自己的人生早已預演過無數次死後的虛無世界。

《超感八人組》最後的結局是如此殘酷,但反而是最適合這美好童話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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