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5日 星期二

無言無語:《十年》再現的香港夢魘



(本文已刊登在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標題是編輯曾傑下的,能遇到那麼好的合作對象,是幸福。)

《十年》是一部令人無言以對的電影。

這部2015底於香港上映的電影,由五部短片組合而成,分別是郭臻導演的《浮瓜》、黃飛鵬導演的《冬蟬》、歐文傑導演的《方言》、周冠威導演的《自焚者》、伍嘉良導演的《本地蛋》。每部的表現手法和切入方式不盡相同,背景都設定在十年後的香港(第一段的《浮瓜》設定於2020年,但最後所造成影響仍然直指著2025年後),想傳達的則都是對香港的不安。

片名的「十年」雖然指涉的是未來,看似一則則預言,但卻不具有任何一點未來的感受,反而更像是對當下現實的描寫。在這五段預言之中看不到未來,只看到現在,片中所描繪的不安與憂懼也都是針對當下,「十年」一語,只是薄弱的掩飾和託詞,藉由未來批評著現在。

正因為這部片子和現實的連結太過緊密,所以不知該說些什麼。

就形式而言,作為一部成本十分有限的電影,受限於資源,難免有粗糙之處,多少流露出些許學院式的習作氣味。某些敘事的安排和轉折,略顯生澀制式,有些片段則近似直接赤裸的政治宣告,讓人感覺突兀,干擾影片本身的節奏。

對於一部贏得2016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這些或大或小的缺點,實在難以忽視。當時獲獎時所引起的爭議,有些可能出自立場,但若以藝術角度來看,本片也不乏可再打磨或進步的空間。誠如籌設本片的伍嘉良所言,《十年》的拍攝確實是場實驗。而實驗往往不是在體現完熟,而是在尋求可能,許多青澀的場景或編排,或許正反應著這實驗的特質。

然而,即便有那麼多顯著的缺點,但如果非要在好壞之間做出選擇,我想我還是會選擇「好」的那邊,沒有太多遲疑。

原因在於真誠,而且是不造作、沒有腔調和身段的真誠。

那是出於心底最深處的焦慮和不安,是面對日常所生活接觸的風景一步步消逝時的恐懼。如同在汪洋中漂泊的小船,面臨著海上巨大的漩渦,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阻擋浪潮的力道,只能不斷地被拉入那陰暗的核心。真正貫穿的五段故事的,不只是什麼未來的設定,而是深沈而具象的無力感受,沈重地壓在每個不同的角色身上。

有些人選擇隨波逐流,任憑命運經由他人之手將自己擺佈;有些人轉而消沉,在嘗試抗拒之後選擇放棄;有些人只想保有熟悉的平常生活,卻看著熟悉的一切慢慢崩解,一轉眼已然被新的生活抛棄。有些人以最激烈的手段表達信念,但在一次次衝撞之後,只能以最激烈的手段悼念失敗;有些試圖在下一代的身上尋求樂觀的可能,期盼著他們還能有著一絲絲光明的前景在等待。

「十年」一詞,或許無涉時間,也不是什麼掩飾,而是某種自我壯膽乃至祈禱之語,當預言和現實描繪已難分清界線,這些令人擔憂的「未來」還真的能有「十年」可等待?

在那麼迫切而強烈的危機與無力面前,形式的完滿或藝術的營造,似乎都已是枝微末節。文以載道,當所載之「道」如此真切,在載體之「文」上大作批評,或許才是錯失了重點。這確實是五篇透過影像方式所表達的宣言,宣言動人之處本來就無關乎文字的美好與否,而在於宣言所欲傳達的內容是否能打入人心,和時代整體的脈動與情緒呼應著。

從這個角度來看,《十年》是成功的,而在2014年雨傘革命結束一年後,就能有這樣的一部片問世,香港是幸福的。這幸福無疑十分渺小,但至少也再現了一整個年輕世代曾經在絕望中嘗試思考和奮鬥的身影。

最後,我想每個臺灣的觀影者,很難不注意到《本地蛋》裡匆匆提到臺灣的段落,在劇中10年之後,臺灣還是香港人可以避難棲身之所。真的如此嗎?活在這土地上的我們對十年之後的想像可以如此樂觀?或許當我們觀看《十年》時,看的不是他人的現在,而是自己的預言。

最終,《十年》仍究是一部令人無語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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