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9日 星期二

戰鬥者的姿態:《汾陽小子賈樟柯》



(本文已刊登在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紀錄者是這世上最難被紀錄的對象,他們太熟悉紀錄過程中所有大大小小的訣竅,知道每個提問出招的虛實,明白不同觀察角度所能看到光影,即便無心遮掩偽裝,自我的防護還是會如同本能般地滲出。

因此,要拍攝以賈樟柯為主角的紀錄片,是十分困難的。他的創作原本便立基於現實,本身又長於紀錄片,即使拍攝者是像華特薩勒斯(Walter Salles)這樣的名導演,在這部2014年的《汾陽小子賈樟柯》的影像裡,仍看不到太多賈導不為人知的一面,反而像是一則任憑賈導侃侃而談、從容不迫的講述甚或宣傳。

呈現的與其說是真實的賈樟柯,不如說是賈樟柯所希望人們了解的自己。

人們本來就是在日常生活中藉由反覆的自我演出,獲得他人的理解和認同。但對於多數人而言,這部片子還是認識或理解賈樟柯這位中國當代名導的重要切入。在臺灣特定的圈子裡,賈導名聲早就如雷貫耳,有著一票死忠的追隨者,更已成為學術解剖、分析的對象。

那畢竟還是屬於小眾,許多人還是不認識賈樟柯,或只有片段、浮面的理解,對於當代華文世界這麼重要的一位導演,我們所知依舊有限。這中間涉及了政治或政策的因素,即便在網路時代,很多訊息還是只能在私下流通,在片中賈樟柯感嘆著他的片子許多在對岸無法上映,只能在不合宜的空間放映著,在海的這邊其實也沒好太多,要透過電影院的大螢幕看賈導的電影,是可遇不可求的難得,更遑論去了解他影像背後的創作哲學和動力,即便是像本片這種夫子自道的形式。

賈樟柯帶著導演回到故鄉汾陽,在紀錄片中他不斷遇到熟識的鄰里,全片將這些與鄰里相談的往事記錄下來。

「我並沒有失去我的故鄉,當年離家時,我把那塊根生土長的地方藏在瞳孔裡,走到天涯,帶到天涯。只要一寸土,只要找到一寸乾淨土,我就可以把故鄉擺在上,仔細看,看每一道摺皺,每一個孔竅,看上面的鏽痕和光澤。」這是前輩作家王鼎鈞對故鄉或言鄉愁的描述,這也是我在觀看本片時反覆聯想到的話語。

賈樟柯的作品都是經由對於故鄉汾陽的情感,轉化而成的影像,早期的《小武》、《站台》這樣具有半自傳意味的作品,自不待言;即便後期故事背景離開了汾陽,還是流露著某種意義上對「故鄉」的濃厚思念。王鼎鈞所描繪的鄉愁,起因是空間隔絕,把人和自己出生的原點切割,再經由時間的沖洗,越拉越遠。賈樟柯對故鄉的種種思考,則主要導因於時間,在時間快速流逝下,就算身處同樣的地點,也宛如不熟悉的異鄉。不同於一昧的懷念,那是更五味雜陳的複雜心境,有時希望能搭著時間之流一起逃離;有時則又在快速的變遷,希望能留下過去具體的某些事物,讓自己有稍稍立足或喘息的可能。

也因此賈樟柯的「汾陽」,不是對過去的緬懷,而是對於現在的戰鬥,對每一個消逝的一瞬,做出和與戰的判斷,什麼該思念與保存,什麼該唾棄與抨擊。戰鬥雖是美學的,卻仍是赤裸裸的殺戮,因為時代的巨輪正無情而快速的將一切輾碎,不只是物質環境,毀壞與考驗最多,還是那在變遷中的人情。

這或許是賈樟柯電影能獲得普世共鳴的原因,他的故事講的是汾陽、是中國,但人於時間浪潮中的失根處境,則是共通的。這也注定了他的影響是急切而入世的,如同片中對於《三峽好人》拍攝的討論,那是在不停的劇烈變動中,一閃神就無法留下紀錄,只能任憑心底感覺流逝。也因為是要和現實反覆的對戰,所以才會在影片中留下賈導「任性」的部分,一旦凡事平順地依著既有的格套完成,那這場戰鬥必然以敗戰收場。因為慣性是現實最慣用的手段,而花費時間的雕琢打造則是人們不願面對現實的最好藉口。

片尾賈導在「為人民服務」的毛澤東雕像前,談著自己的父親,忍不住哽咽。作為經歷文革的一代,那是徹底被現實的巨大黑暗所完全吞噬的一代,習慣了「生活」只能給予恐懼和擔憂。賈樟柯則試圖重新去理解生活,重新挖掘生活所應有的想像和啟發,雖然那最終還是必須以孤獨的個人狀態去進行的戰鬥,以寂寞的思考才能打破的沉默和禁錮。

就這意義上,華特薩勒斯的和煦紀錄仍是成功的,近似他在《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所試圖描繪的革命者姿態。也同樣在這意義上,臺灣的電影愛好者不容錯過賈樟柯的電影,不是因為他對汾陽故鄉的愛戀,而是他保有著上世紀新浪潮的精神樣態,那應該被臺灣影界所珍惜卻不知為何被漸漸的遺忘的原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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